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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_匪我思存【完结+番外】(34)

  皇帝眼中一闪而过,那神色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扬手就给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带你到这里来,你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她抚着自己的脸颊,半跪半坐在地毯上,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皇帝双眼微红,怒意正盛,忽然帘栊声响,已经听见熟悉的声音:“我的爷,真叫奴婢好找。”进来的人满头满身的雪都没有掸,正是赵有智,他一张白胖的脸冻得发青,连行礼都不利索了,哆嗦着道:“万岁爷,出大事了,豫王中伏了。”

  普兰一役极为艰难,豫亲王以少敌多,苦战了十余日,一直等到颜州的华凛、平州的乐世荣率部赶至,方才迂回合围,却不想华凛突然临阵倒戈,与屺尔戊大军反过来倒围了王师,乐世荣诸部猝不防及,立时便被歼击殆尽,而豫王的中军且战且退,在岷河边遭了埋伏,如今qíng势未明。

  qíng形变得很坏,屺尔戊不日便可渡过岷河,而睿王亲率的三万轻骑已经绕道中川,直扑京城而来。开朝三百余年来,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乱,京城再不曾受过这样的威胁。

  皇帝还非常沉得住气,连发数道急诏,调遣抚州与晋州的驻军北上,但此二地驻军不过万余人,且计算时日已然是万万来不及了。京中诸臣力劝皇帝“西狩”,结果皇帝断然拒绝。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会将京城拱手让给定湛。”

  首辅程溥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只是磕头:“主忧臣rǔ,主rǔ臣死。臣等无能,始有今日之大祸。”

  “起来!”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面望着鎏金宝顶,带着一种莫名的轻蔑与狂热:“朕还没死,你们哭什么?”冷笑一声:“他以为他赢定了么?早着呢,朕就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踏进正清门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为军qíng紧急,宫中连新年都过得潦糙,一连数日,大雪时下时停,正清殿檐下挂着尺许长的冰柱,程远督着小太监拿铁钎去敲碎,忽听得身后有人道:“别敲。”程远转身一看,原来正是昭仪吴氏。

  第二十四章,浮生只合尊前老(3)

  一尺来长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里折she着奇异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着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毛领围着她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几乎无血色,她微微眯起眼,仿佛觉得雪光刺目。宫中红墙碧瓦尽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静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静静的伫立在那里,仿佛雪中的一点墨玉。

  “就让它们挂着好了。”

  听见皇帝的声音,程远忙率着人躬下了身子,近侍们日常见驾都不必行大礼,皇帝又素来不耐这种繁文缛节,程远低着头,已经看见皇帝石青绣回纹如意的靴子从金砖地上走过去。

  “过几日便要立chūn了,还下这样的雪。”

  逐霞并没有作声,皇帝凝视着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风呛在喉咙里,不禁咳嗽了两声,皇帝道:“你别站在这风口上。”

  逐霞并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安静。”

  皇帝望着密密的雪帘,淡淡的道:“安静不了几日了。”

  雪仍在绵绵下着,听得见漱漱的雪声。而睿王的三万轻骑已bī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几乎已经可以隐约听见铁蹄铮铮。

  那一日是庚申日,后世便称为“庚申之变”。

  变故初起的时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经睡着了,忽然隐约听见风中远远挟着几声呼喝。她自从有身孕,睡得就浅了,一下子就惊醒了,坐起来抱膝静静听着,那如吼的北风声中,不仅有短促的叫喊声,偶尔还有叮铛作响,明明是兵器相jiāo的声音。她心一沉,立时披上外衣,外间的宫女也已经醒了,仓促进来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发抖,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住的地方离毓清宫不远,来不及传步辇,宫女挑着羊角灯,她自己打着伞,雪下得密密实实,如一道帘幕,将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帘外,而宫女手中一盏灯,朦胧的一团光,只照见脚下,雪积得已经深了,一脚陷下去极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半道上远远看见一点光,她心里想,如若乱军已经进了后宫,这样迎面遇上,终免不了一死。宫女的手已经抖得厉害,几乎连那灯都要执不住了。她接过那盏灯去,问:“是谁?”

  “奴婢程远。”

  程远见着她,亦仿佛松了一口气:“万岁爷打发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乱军进了城?”

  程远摇一摇头,只催她:“请娘娘快些。”一面说,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细脚下。”

  毓清殿里还很安静,皇帝已经换了轻甲,逐霞从来不曾见他着甲胄,huáng金软甲底下衬出锦袍的朱红,织金团花龙纹,玉螭带勾,显得越发长身玉立,因为高,逐霞又觉得离着太远,只觉得陌生得仿佛不认得。皇帝从掌弓的内官手里接过御弓,回头望见了她,并没有放下弓,径直走到她面前,说:“我叫程远带人,护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叙不相gān的事:“九城兵马都在他手里,他竟然按兵不动,眼下乱军入城,只怕神锐营撑不到两个时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这么些年来,朕也曾费尽心机想过保全他,没想到还是走到这一步。”

  “是敬王?”逐霞似吃了一惊:“怎么会?”

  皇帝倒笑了一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事qíng是不会,只有什么事qíng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皱着眉,转脸叫人:“程远!”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灯光,照着程远的脸,仍旧是恭谨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吴昭仪有什么差池,你也不必来见朕。”

  “奴婢遵旨。”程远磕了一个头,逐霞却仰起脸来:“我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第二十四章,浮生只合尊前老(4)

  皇帝并不理会她,命掌弓的内官抱了箭壶就往外走,忽觉得衣袖一紧,原来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软,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从来不曾见她哭过——他嘴角恍惚是笑着,却一分一分用力,掰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硬生生掰开去。

  “皇上……”她泪流满面,只说不出话来。

  他指尖微凉,他的手一直这样冷,拭去她的泪痕:“别说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远远只回头望了她一眼,程远上前来连搀带扶:“娘娘,奴婢这就侍候娘娘出宫,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那一夜过得极其混乱,漫长得仿佛如同一生。

  当睿亲王终于勒马立于天街中央,灰蒙蒙的雪帘从天至地,将气势恢宏的连绵整个皇城,皆笼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余年来,纵然生于斯长于斯,他却从未见过这样寂静的皇城,仿佛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点点灯光,勾勒出模糊的宫殿轮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风雪中飘摇不定。

  冷月如霜第七部分

  第二十五章,夜寒剑光透银阙(1)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仿佛一枝利箭she破岑寂,cháo水般的呐喊声骤然涌起,瞬息便充斥占据天地之间,风雪尖啸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箭芒脱弦声、甲胄叮当声,利刃斩入骨ròu声、鲜血飞溅声……沸腾如海,将人湮没在这惊天动地的声音海洋中,将整个皇城湮灭在这场屠杀之战中。

  神锐营银白色的轻甲在雪光下透出森冷的寒气,这是皇帝自将的亲兵,除了每年chūn秋两季与京营演练,从未尝上阵杀敌,更未尝经历过这样的血战。然而万中选一的神锐营只倚着平日cao练,纵然敌人数倍于己,仍旧奋勇无比。惨淡的雪光下兵器相jiāo反she寒光,一堵堵银色的盔甲倒下去,一层层银色盔甲又迎上来,睿王的大军耐着xing子,一层层剥去那银色的方阵。两阵中间堆积着越来越多的尸首,终于迫得神锐营往后退了十来丈——便在此时,突然仿佛所有的人倒抽了一口气,旋即“万岁”声如cháo水般漫卷开来——原是皇帝亲立在高高的丹墀之上,扶弓而立,冷峻的眉目间仿佛映着微寒的雪光,而紫貂斗篷被风chuī得飞扬,露出里面的明huáng绫里,仿佛硕大的翼,神锐营顿时大振,勇猛万分的反扑回去。

  利刃沉闷的刺破甲胄,再刺入皮ròu,那声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而神锐营竟然始终阵脚不乱,纵然阵势越来越薄,却终究横垣在敌军与正清门之间,阻止着睿王身侧那面在风雪中烈烈作响的玄色纛旗,竟不能往前移动半分。

  “王爷?”身侧清亮的嗓子,探询般的唤问一声。

  睿亲王微微颔首。

  那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只鸣镝,只听啸声短促,在沸腾的杀声震天中,仍尖利入耳。

  火光腾一声明亮,几乎所有的人在瞬间都被耀盲了双眼。万点火星似流星乱雨,又似亿万金色飞蝗,金色的弧迹划破夜空,盛开无硕大无比的金色花朵,只听篷篷如闷雷震动大地,硕大的火龙已经蜿蜒燃烧起来。

  神锐营顿时被四五条火龙冲散割裂开来,银甲在烈火的灼烧下变成可怕的酷刑,许多人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然后更多的人在火光中仍汹涌上来,沉默的向前拥进,终于从燃烧的火龙中斩出一条血路,十余骑迅疾如电般从狭窄的阵隙间硬生生挤了过去,神锐营早已拼命将阵势合拢,重新厮杀开来。

  天一直没有亮,漆黑的夜里,只听得到北风的呼啸,睿亲王想,这样大的雪,难道会下整整一夜?

  正清殿门外到处都是鲜血,殷红的血渗到积雪中,横七竖八的尸首,热血融化了积雪,化成红色的血浆,然后又重新冰冻成冰霜,台阶上粘腻着这种霜浆,踩上去仿佛踩在胶上,黏着靴底。血腥气直冲人嗓眼,令人作呕。而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上。而宏伟轩丽的皇城中最大的一座殿宇,正一步一步,被他踏于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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