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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曾识朱颜_语笑嫣然【完结】(3)

  澜月楼成了空挂牌匾的尸体,yīn森森像我寒凉彻骨的心。

  曾经握住我的手指尖信誓旦旦说要保护我的男子,在第三个清晨,黎明将至未至的时刻,眼睁睁看我被侍卫带出澜月楼,金钗翠翘都来不及cha上,闲散了头发,憔悴困顿。他的眼眸自角落里探出来,他的沉默比誓言还要华丽。

  我住进燕王的宫殿。一个永远戴着面具,看不出内心悲喜的男子,终日徘徊在我身边。

  他叫弘冀。

  他说是他向皇上求qíng,才让我免于被逐出皇宫。如今让我在东宫最偏僻的废弃宅院生活,已是最好的安排。他说我有何需要大可随意向他开口,他会好生照顾我。

  可是从嘉也说,说他一定保护我。我恨得每夜每夜做难堪的噩梦,yīn谋,陷害,杀戮,血腥,梦里的人都有着一张狰狞的面孔,而从嘉,他的颧骨上刻着凉薄,他永远站在烟雾里看我,看我被鞭笞,被刀砍,被焚烧,被活埋。

  我打碎了琉璃珠,残渣嵌进我的手掌心,白皙的皮肤上殷红点点,我蹲在角落抱住自己又哭又笑。

  难道,我余下的年华就这样枯萎和衰老?

  起初,从嘉几乎每日来看我。因寂寞和恐惧而生出的焦躁不安,才稍稍有了平复的迹象。我仍旧跳着他喜欢的舞,步履轻盈,心思却沉重许多。从嘉对我说不用担心,他说:“我一定会向父皇进言,让你回到我身边。”

  这成了我最大的希冀。

  我原以为从嘉就算没有这份能力,只要他一心向着我,多少也可满足。但后来的某天,我睁开眼从黎明盼到深宵,他没有来。

  我的希冀颤抖得厉害。

  第二天,第三天,一日如三秋,我仍然没有见到从嘉,有什么在身体里似快要崩塌。弘冀告诉我,皇上赐婚,从嘉即日便要迎娶大司徒周宗之女周蔷。

  我转身回房,听见弘冀在背后的一声冷笑。

  事qíng原本都在意料之中,从嘉所娶的女子,必须出身名门高贵温婉。而我是他的舞娘,终生不可变改,要么受他的宠溺老死于宫中,要么被他淡忘将岁月蹉跎成三千白发,或许这森森的宫墙之内有无数女子曾经历或正在经历与我相似的命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如此落魄又如此满心衰竭。

  南唐元宗保大十二年,李煜十八岁,纳大周后。

  周太祖郭威卒,柴荣继位,是为周世宗。

  檐角结了蛛网,风一chuī,沙砾如钢针一般扎进眼里,生生地疼。有人拍我的肩膀,我的视线迷朦,我看见从嘉。

  他轻轻地问我怎么了,他抬起我的下巴。我突然很想哭,泪水便将沙砾也冲走了。我才看清面前的男子根本不是我日夜想念的从嘉,而是弘冀。但那一刻他的目光温柔,动作轻轻缓缓,俨然与从嘉没有两样。我含泪地笑,我一定是太过想念从嘉,才会将天地万物都看成他了。

  弘冀给我看近来流传的一阙宫词:“晚妆初了明肌雪,chūn殿嫔娥鱼贯列。笙箫chuī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gānqíng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他说,是从嘉所写。

  呵呵,从嘉,从嘉。这个名字与我似有千年万年的恩怨,剪不断理还乱,无时无刻不在我耳边回旋。到如今我见不到他了,也不知他过得是好是坏。但这么一阙轻歌曼舞的词,毫不遮掩就将我嘲笑了去,原来我所有的忧虑不过是在自做多qíng。

  一场牵挂一场空欢喜。

  从嘉不再需要我。他有嫔娥,有他的蔷。他不再需要我,妤,或者霓裳。他兴致勃勃赐予我的这两个字,已然凋零成白纸,成了他的墨宝下面区区一个名词,一首《霓裳羽衣曲》。但不知我会不会同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一样,匆匆丧命;而从嘉又会不会是那个优柔的男子,隔岸观火,到最后只记得那一段舞,却忘掉一个为他起舞的人。

  我怔怔地愣了很久,听见弘冀说:“或许,他是上天故意捉弄你的道具。”这话说得jīng妙,我看着弘冀的眼睛,似有还无的惆怅,与我印象中的弘冀开始有了一道界线。我问他:“为什么?你似乎在开解我并且关心我。”

  弘冀微微仰着头,冷凝,笃定,并且自得,嘴角还挂有轻微的戏谑,他说:“因为我对你,就像你对待从嘉。”

  我捏了一手心的汗。

  后来某个疏雨的huáng昏,我终于等到从嘉来看我。他一开口唤我霓裳,天地皆动容了。我讪讪地笑,笑容苍凉,我说:“你总算还记得我。”

  从嘉依旧是那样一个人,面容gān净,眼神清澈可以见底,眉心很自然地凝着点点愁,像一个有心事的孩童。他说:“霓裳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说:“我有何资格敢恨六殿下。”

  他说:“霓裳我原本应该向父皇禀明一切的。”

  我说:“你难道想告诉皇上你要娶的是我吗?”

  他说:“是的,一直以来我只想要你一个人。”

  我愕然。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一番信口开河嘲讽他的话,却不想换来了他急匆匆真切地表达。

  是我误会了从嘉。原来,我将他放在心上的同时,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待我。只是我太猜忌,他不说破,我便枉顾了他的这番心思。我的睫毛垂下来,满眼cháo湿。

  “从嘉,对不起,我不该发这样大的脾气。是我误会了你。”

  从嘉揽着我的肩膀:“我怎会跟你计较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你离开这座废园。”

  “不,从嘉,我不离开这儿,”我坚定地望着他:“偌大的金陵皇城,惟有那些被视如冷宫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从前我想离开,是因为我希望能一直在你身边,我怕你见不到我,怕你会忘记我。但如今我明白你的心意便足够了。更何况,我这样的出身,是不该与你靠得太近的。”

  从嘉有些急了,他说:“霓裳你为何至今还不明白!”

  我截断他:“不明白的是你,你的霓裳会成为别人攻击你的最好的道具。况且太弟的封号一旦撤消,立储便是早晚的事qíng,如此紧要的关头,你更不可有半点的差池。”

  “三皇叔不是已向父皇进言,拥立大皇兄为储君么?况且我原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

  “但皇上对你青睐有佳。”

  “我既然不愿意做,又何须顾虑太多。”

  “燕王为人尖刻多疑,且城府很深。你三皇叔不但辞去太弟的封号,还上书请求皇上改立燕王为储君,这其中的曲折,你难道没有怀疑?”

  从嘉缄默。

  “那么,你四皇叔齐王景达呢?一直以来,他与燕王势如水火,明争暗斗,不也是觊觎皇位?你那些叔父兄弟们,只怕是没有一个不想做皇帝的。你以为你不争不抢便能置身事外么?对他们而言,任何一个人的存在都是威胁。皇宫里是没有井水不犯河水一说的。”

  从嘉先是怔怔地看我,随后清浅地笑开,他握着我的手说:“你看我虽为皇子,懂的还不及你多,我是更不可做皇帝的。”

  我狠狠地跺脚,哭笑不得。从嘉却又撒娇似的冲着我扮鬼脸:“好霓裳,你别生气了,我答应你,我会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以后凡事小心谨慎,你不希望我做的事qíng,我便不做。这样可好?”

  我叹一口气:“从嘉,你不愿意做的事qíng我同样无法勉qiáng你,你只要保重自己就好。”

  南唐元宗保大十四年,周世宗亲征南唐。

  公元958年,南唐大赦,改元jiāo泰。

  中主立燕王弘冀为太子,参决庶政。

  我在这四方的荒凉院落里,对外界之事只能道听途说。我不知道弘冀与从嘉之间会否发生了什么,从嘉即使来,也不再对我提争权夺位之事。

  他看我跳舞,我为他斟酒,梨花院落,夜色融融,江南的疏雨淡烟,便这样一日复一日被我们各怀心事地蹉跎。

  直到有一天,绯色华衣的女子来找我。她说她姓周名蔷,从嘉喜欢叫她的小名,娥皇。

  娥皇,娥皇,我呆呆地念,不知道是否就如同从嘉叫我霓裳那样。眼睛不由得酸酸涩涩地疼起来。蔷问我:“殿下有很久没来看你了吧?”

  我笑:“他纵使不来,心里也是挂着我的。”我的神态语气,看起来似乎是在向蔷挑衅。但她也不恼,反倒好一阵唏嘘,然后幽幽地说:“你能否让从嘉放弃你?”

  我浑身一颤:“为何?莫非从嘉有事?”

  她摇头:“太子在宫中的耳目众多,更何况你这园子还是他的地方,从嘉来,必定有一天会招致祸端。”

  “六皇妃,妤不过是一界舞娘,何来如此大的能耐?您未免太高估奴婢了。”说音一落,只听见啪的一声,手掌清清脆脆砸在我的右脸上。蔷怒了,她不但掴我的耳光,还指着我说我是妖jīng。我冷冷地不断地笑。

  “你太不了解从嘉了,若是说放便能轻易放下,他早该将我遗忘在这荒园里。”

  “我不了解从嘉,但我了解你。因为我了解一个女人对所爱之人的执著,她是心甘qíng愿要为他做出一切牺牲的。”

  半晌,我无话。蔷的脸上有得胜的喜悦。

  她知道,我败了。我也知道,对从嘉的爱让我对周围的事qíng毫无胜算可言,我注定是他的依附,为他尝一切的委屈和痛苦,前路的生死未卜。

  我就如花瓶,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其实,我又何尝不明白蔷的顾虑。虽说太子之位已然确立,但谁又会因此放弃对皇位的觊觎。而弘冀这样的人,自然要清除异己,并且对那些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叔父兄弟们暗中迫害。一直以来,他对从嘉都是冷眼相向,几乎视其为眼中钉。从嘉即使再小心,也难保不被他抓住把柄,尔后到皇上面前参他一本,甚至,还可能有更凶险的泥沼等着从嘉陷入。这机关重重的皇宫大内,连区区一个侍卫的眼睛都可能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更何况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泥沼,一旦陷入了,只能够万劫不复。

  我不过是要在蔷面前保存我仅有的一点骄傲,她已经得到了从嘉,而我,除了那些空dàngdàng的承诺,只有这满园的寂寞荒凉。

  后来的某夜,月圆如盘,有几丝云缠绕着,倾国倾城的美。白色的绸缎悬在房梁上,风一chuī,轻飘飘地舞着。我想念起我为从嘉跳的那支霓裳羽衣曲。

  我细细地铺了胭脂,描眉画鬓,唇上一点朱红,像渗出来的血渍。我勾起嘴角,对着镜子微微笑。背后的三尺素绢低低地呜咽着,飘dàng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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