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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空间_吴沉水【完结】(32)

  穆昱宇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他看着养母被人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她闭着眼,面目和善慈祥,就算脸色苍白,可依稀仿佛,还能见到当年她找到他时,那个温和而聪慧的模样。

  “你受苦了孩子,跟阿姨走吧,”她努力微笑着,眼里闪着泪花,小心地问他,“跟阿姨走好不好?”

  “去哪?”

  “省城,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吗?小时候我还教你唱过歌,小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记得吗?”

  “不记得。”

  “那,那花手绢记得吗?你妈妈给你绣的,也给阿姨绣了,我们都是huáng色的小鸭子,我们一人一条,你看,你那时候叫我木头阿姨,因为你不知道有人姓穆,记得吗?我是你木头阿姨啊……”

  “你说这么多没用的gān嘛?”少年不耐烦地问,“跟你走,能吃饱饭吗?”

  “能。”她立即点头。

  “不gān活也能上学吗?”

  “能,阿姨已经给你联系好了省城最好的中学。咱们先去补习半年,开了学就cha班。”

  “我可跟你说,我吃得很多。”少年斜觑她,“在我长大前,你必须养活我。”

  “嗯,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

  “我向你天上的妈妈发誓。”

  “且,死人要有用,活人也不用遭罪了。你要写个保证书,按手印,找保人,领养手续要合法。”少年狡猾地说,“别欺负我小不懂事,你要往后想摆脱我,我会去你单位闹死你。”

  “都依你。”

  “那,我们成jiāo吧。”少年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管谁叫妈,你别指望我叫你妈。”

  “没事,你叫我阿姨就好。”

  穆昱宇感到浑身冰冷,眼前发黑,他想跟上养母的推车,可脚下绵软无力,一迈开,居然险些栽倒在地。

  旁边有人一把扶住了他,一个女人焦急地喊他:“穆昱宇,你没事吧?你,你可别吓唬我,你回我一声,你没事吧啊?”

  穆昱宇转头,发现那个女人有尖俏下巴,长发梳成马尾垂在脑后,看着他的眼光中有确凿无疑的担忧。

  他心里一疼,回过神来,对女人喃喃地说:“倪chūn燕,我妈要死了。”

  “呸呸,还没呢,你青天白日的胡扯什么呀。”

  “真的,她要死了。”他颤抖着抓住女人的手,将那个比自己小的手掌紧紧攥在手心,“她就要死了,医生说,就这几天工夫了。”

  第30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穆昱宇都记得这次短暂地攥紧倪chūn燕的手的感觉。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白天,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作为支柱的某种东西在心底正以ròu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他清楚地听到那个东西倒塌时发出的断裂声,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疼痛。那是一种真实的疼痛,明明没有伤口,明明说不出具体的生理xing疾病,可就是止不住的疼,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像有看不见的铁丝一圈一圈狠狠地紧勒心脏,疼得他两眼发黑,疼得他一直一直往外冒冷汗。

  湿冷的,令人生厌的汗。

  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历程中,将液体排出体内的经验没有一次如此次这么酣畅淋漓,穆昱宇没有哭泣,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哭泣,流眼泪这种行为在它能发生的时候就被杜绝了,连同人们对这种行为所包含的相关定义都他被一一否认。因为没用,所以没意义,看见一个三十岁男人流泪,大概能引起的qíng绪是惊诧和厌恶多过同qíng和恻然吧?在所有的泪流画面中,孩子的眼泪最能打动人,有时候女人流泪也有这种效果,但那绝不包括一个男人,尤其是不包括穆先生。;所以,像是为了代替那不能从眼眶往外流淌的液体,他一直在流汗,无法抑制,像一个重力压缩机在体内运作,将他的疼痛,将他的痛苦,将他不能言说的恐惧和茫然,都通过这个行为排出体外。

  整个过程都有一个目击者,倪chūn燕一直在他身旁,忧心忡忡,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她的手被穆昱宇紧紧握在手心,没有多余的话语,就只是握着,攥紧它就是全部了。

  倪chūn燕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神经病,穆昱宇想,也许她会厌恶,或者她会窃喜,也许这个不慎重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以后的麻烦,但无所谓了,穆昱宇疲倦地闭着眼,无所谓了,在这种qíng况严重的时候,跟被整个世界排挤在外的恐惧相比,跟彻底而无望的孤独相比,有个人陪着你,有个女人的手让你抓住,这个意义,比什么都大。

  不知过了多久,倪chūn燕都一动不动任穆昱宇握着手,她的手握着感觉很纤细,手掌有剥茧,手背略嫌粗糙,可是很暖,柔软度很合适,握着不会令人联想起芊芊玉指的怜惜感,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夯实。就是这点夯实,令他在心力jiāo瘁的瞬间感到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这辈子的苦难似乎总也没个完,一切都会好的这种话其实就是屁话,可天塌地陷这会,还是有个人的手能让他攥着,于是老天待他还不算太糟。

  一直到他觉得稍微能缓过气来了,才松开倪chūn燕的手,撸撸自己的脸,哑声说:“我,我刚刚失态了,别介啊。”

  “没,没事。”倪chūn燕脸颊有些泛红,笨拙地回他。

  “捏疼了吧?”穆昱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轻飘飘地说,“早点回吧,留这你也帮不上忙,有心了,谢谢,我让人送你们姐俩回去。”

  “不用不用,”倪chūn燕摇头说,“我本就该来的,给阿姨送饭,你给过工钱的。”

  穆昱宇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叹息说:“可能用不着了,我妈她,吃不了几口了。”

  “你可别这么说,”倪chūn燕着急地反驳他,“多少癌症晚期的医生都说要死了要死了,可人好好活个三五年的多着呢,你别……”

  “那不是我妈,”穆昱宇垂下头,哑声说,“我知道,她这回真是时候到了。”

  “我说,那什么,穆昱宇,你再难过的也得扛着啊。”倪chūn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的声音急切中带了哽噎,“我爸死那会我也觉得天塌了,可我后来一想,我们姐俩总不能跟着老子一块去啊,他也未必乐意我们跟着,好容易甩了我们俩个大包袱不是?我跟你说,别觉得扛不住,你一大老爷们还不如我?过了这个坎就好了,真的。”

  穆昱宇疲倦地摇摇头,低声说:“你不懂。我不是扛不住,我是觉得老扛着没劲透了。”

  “怎么会没劲呢?”倪chūn燕瞪着眼睛认真反驳他,“活着就有劲。我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你想想,你要没劲了,谁伺候老太太高高兴兴走这最后这一程?我跟你说,就我爸一辈子尽给我惹事添麻烦,从来也没让我们姐俩过上一天好日子,可他走了,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不为别的,谁叫他是我爸呢?可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我爸,再尽孝,也没有跟着他去的道理。哭完了,咱该gān啥gān啥,你说呢?”

  穆昱宇看着这个笨嘴拙舌却努力想安抚自己的女人,忽然觉得她真的很蠢,跟她的弟弟一样智商不高,话也说不圆,可话中内外却有毫不掩饰的关怀。

  可凭什么?他从来也没对她好过啊。

  “喏,给你擦擦,”倪chūn燕低头在随身斜跨的帆布包里一阵乱翻,从里头找出一块手帕递过去,“gān净的,我每天都洗,你擦擦汗,笑一个,完了好好去阿姨跟前伺候她,别哭丧着脸让老人家不安心,啊?”

  穆昱宇无言地接过那块手帕,廉价的棉纱布,因为浆洗多次,边角都起毛了,可摸上去很柔软。

  他在倪chūn燕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举起手帕,轻轻擦拭刚刚额角脖子的汗水。

  “脏了。”穆昱宇喃喃地说。

  “给我,我拿回去洗,没事。”倪chūn燕伸手。

  “算了,我让家里工人洗。”穆昱宇把手帕揣进上衣口袋,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过去了。”

  “嗯,去吧。”倪chūn燕冲他点点头。

  穆昱宇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倪chūn燕在他后面喊了一句:“穆昱宇……”

  他蓦然回首,那个女人带着她的白痴弟弟站在离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冲他笑着挥挥手,大声说:“你进病房记着高高兴兴的,啊。”

  穆昱宇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过了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想象的孤独,他却仍然能够依稀看到那个记忆中十六岁的少女,也是这么大声喊他的名字,她从来毫无顾忌,没有想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她声音尖细,其实根本不适合这么大声喊人名,可是这么多年,只有她会这么喊,像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她喊他名字的声音。

  穆昱宇,我喜欢你。

  穆昱宇,你记着高高兴兴的。

  穆昱宇……

  穆昱宇猛然转身,他几乎仓惶地大踏步逃进电梯间,不顾后面还有人想进电梯,他果断地按了关闭门,一闭眼,多少年压抑着的泪水突然间就倾斜而下,没有理由地想流泪,抛开所有顾虑,就这么哭到哽噎难言。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被父亲qiáng行掰开手指头,丢出家门外的孩童,他喊着妈妈的时候,是最后一次向人求助,可是没人愿意去听,也没人愿意去回应,于是孩子不得不一个人顽qiáng地长大,时刻保持警醒,不懈地为自己劈开一条路,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想起在被穆珏领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柔软gān净的chuáng铺上那种不敢入睡的惶恐,他抱着膝盖死死盯着门房,他万分确信下一刻会有人破门而入,然后将他扔出这间散发宁馨气息的卧室,让他滚到大街上去;他还想起穆珏带他去省实验中学的第一天,目睹着满校园踌躇满志,积极健康的少男少女,他忽然就胆怯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像个怪物,他生怕那些人发现他经历过的肮脏和艰辛。在他莫名恐惧的时候,养母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她冲他微笑,那个笑容几乎从此深深刻在记忆里。

  穆昱宇捂住自己的脸,他无声地呜咽,他经历过很多,他还要继续经历下去,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穆昱宇与穆先生之间,他想让自己就放纵这么一回,等下哭完了,要高高兴兴地,像倪chūn燕说的那样,踏进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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