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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轻_大风刮过【完结】(3)

  常夫子揣度,成暃如果上京赴考,正好离家,成家的人正巴不得,便道:“为师替你去说,八九不离十能成。”

  成暃顿喜,欢天喜地谢过常夫子,欣欣然伸颈盼等消息。

  结果却让常夫子预料错了。倒不是成家人心怀天下,不想把扫把星放出去祸害众生,而是成员外心疼孙子,想着他住在小院里,长到十六岁,生人都没见过几个,出门在浑浊世间,非被生吞活剥不可,不肯同意。

  “老夫已立下遗嘱,死后余财足能让暃儿过一辈子安乐日子,何苦再让孩子出门受罪。”

  常夫子左右劝说无用,只好罢了,成暃指望落空,倒突然认命了——可能自己一世该当如此,就闭着眼过吧。反倒劝告了一通常夫子。

  成员外害怕常夫子撺掇成暃去赶考,过年时多备了一份厚礼,说成暃读了这么多书,xingqíng已定,可以不用再读,就此把常夫子辞退。

  常夫子不来之后,成暃寂寞了许多,站在小院中看天,觉得这里像个监牢,每日浑浑噩噩度日,食不下咽,浅眠多梦。到了夏天,大堂兄成染过来瞧他,看到他皮包骨头,脸白如鬼的模样,吓了一跳。

  成染是成暃的大伯父之子,长成暃三岁,如今已独自掌管几间店面。他跟成暃素来亲近,不怎么信相士的话,看着成暃这个模样,知道成暃再这么被圈,非死了不可,就去找成员外,说店铺里缺一个帐房,与其外聘,不如找自家人,成暃算法很好,正好可以帮忙。

  此言一出,全家不允,成染乃长房长孙,关系重大,最心疼成暃的成员外亦不能看着他被成暃克了。成染之父为防成染拧着来,暂时收回了jiāo给成染的店铺。成染的犟xing也上来了,抱了店里的账本去找成暃,让他帮着瞧。

  成染把账本给成暃的那天正好是中成节的前一日,到了晚上,成暃埋头在灯下打算盘,抬头忽见窗外天边一片通红,暗想,中成节怎么还有人放焰火,再过了一时,就听见一阵吵嚷,他不由得走出厢房,服侍他的下人都不在,他出了小院,转过一道墙,听见另一侧树下有人低语,正是平时服侍他的小厮的声音。

  “暃少爷真是太凶煞了,大少爷刚来找了他,就烧起来了,十几间门面哪!还好没伤着人。”

  闷热的夏季,成暃却如站在冰窖之中,月色如雪,惨淡苍白。

  他木木然转身回了房中,cha上房门,合上账本端放桌上,铺开一张白纸,提笔想写些什么,复又放下,熄了蜡烛,就着清冷月光,端了一个凳子放在梁下,将一根束腰的长绦穿梁而过。

  将绦环扣到颈上,他心中竟是十几年来,最平静澄明之时,如释重负般轻松

  迷迷糊糊中,成暃听到人言,正想着自己是到了第几层地府,朦胧看到几张脸近在咫尺,很是眼熟。

  挺像祖父……还有爹……还有染哥。

  这仨人都在哭,染哥哭着说:“醒了!暃弟醒了!”

  像爹的那张脸哭道:“我的儿啊,是为父对不起你!”

  祖父哭道:“暃儿,你为何要如此?”

  成暃睁大眼,彻底明白了,他没死。

  成染哽咽道:“醒了就好……”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木然点点头。

  成染又在他的腿处掐了一把:“暃弟,疼么?”

  成暃再点头。

  成染吸吸鼻子:“爷爷,三叔,放心罢,胳膊腿都没事。”

  成员外拭泪叹道:“唉,你这个孩子啊!常夫子说得对,各人各命,屋子,那是夜里在墙根烧纸的人的过,与你何gān呢?”

  成暃沉默不语。

  成员外再道:“你大哥昨晚上差点掉沟里去,那是他自己不好,开鬼门的时候还在外面转悠,吃醉了酒滑了脚,怪谁?”

  成暃不知竟还有此事,略震惊地看着成染。

  成员外一捶chuáng沿,颤声道:“就是那个房梁!也是早就生白蚁了!更与什么人都无关!但老夫要把它看作老天的警示,天替我保下了我孙!天告诉我,老夫错了多少!”

  成暃眼睁睁看着父亲一把抱住了祖父:“爹不可如此自责,是儿的错,暃儿是我儿,我应在身边教养,却总让父亲cao心,即便是警示,亦是警示于我……”

  成染抬袖擦擦眼角:“暃弟,你的头疼么,大夫说,虽然身上没明伤,那房梁塌下来,可能砸着了你的头。你先躺着别乱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适。”

  成暃寻短见之事,成员外虽然勒令不得外扬,但上吊把房梁挂断了这等逸事若不传诵简直悖天。没出半日,又是满城皆知。

  下午,常夫子赶到了成宅,成暃觉得无颜见老师,从chuáng上挣扎下来见礼,只低头不语,常夫子直叹气,转身请与成员外一谈。

  到了内院小厅中,常夫子张口便道:“小可只问员外一句话,这个孙子,员外是想他死,还是想他活?”

  成员外一惊道:“夫子这是哪里的话?暃儿是我孙,嫡亲骨血连着心,他昨晚这般,险些要了我的老命,我怎会……”想及这些年成暃过的日子,终究心虚,一时话难续。

  常夫子知道开篇那句话已直破敌意,震慑其心,便又把语气一转:“小可明白,员外这般养育孙子,是疼惜他,但男子不是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不是道理。小可再逾越多言一句,员外善人,寿比南山,福禄绵长,但这回之事便可见,万一有员外照看不到的地方……”

  成员外心中又一颤。

  他早就写好遗嘱,将不少田宅房产留给成暃,又叮嘱后人好好照应,只是,成员外心里也明白,这世上的儿孙,有几个会按照爹娘老子的安排走?

  常夫子又道:“男儿安生立命,需靠自己挣得,才稳固长久。小可不才,教过的学生,论聪颖悟xing,其余多不及令孙。他的那个命数,说不定就是个离家之命,明年chūn上,朝廷要开一科,专为选拔儒学士子,或正是天意,员外何不就放他出去?即便落榜,总算见过了世面,万一谋得功名,岂不更美?”

  常夫子话里的chūn秋成员外自然能参透,再一思量,确实有道理。自己年事已高,成暃尚未及冠,还能照应他几年,实在不好说。成暃人qíng世故丝毫不知,留给他的那些家产,只怕在他手里存不了多久。而且……皇者为金,成暃这个命数,说不定就得在京城由帝王之气镇压。

  思虑良久,成员外终于缓缓点头:“先生说得有理,也罢。”

  八月初六,几个家仆护着一驾马车出了成宅,成暃在门前叩别祖父父亲继母与家中诸人,踏上马车,车轮辘辘,直往京城。

  ☆、第三章

  本来依着成员外的意思,怎么也得过了中秋才走。但常夫子怕夜长梦多成员外又变卦,劝说道:“趁着初秋好起行,过了八月十五,离着九月初九不远,令孙孝顺,定会想着过了这个节才走,左拖右拖,待到天寒,就不好赶路了。他这番离家,抛却牵挂就是要学的第一课。”

  成宅中的大多人听说成暃要走,都喜不自胜。尤其是成暃的五叔夫妇,一直怕成暃克了自家的宝贝小千金,巴不得敲锣打鼓放鞭pào送他走,成员外拧不过众人,只得让成暃早早启程。

  定下陪成暃同去京城的仆役,又颇费了一番折腾,成员外开出高高的赏钱,方才打动几个不怕死的勇夫,赶车的、负责杂务的、专管箱笼行装的、贴身服侍的一一配置停当,都是土命、金命、火命。

  出了成宅大门,成暃就没眨过眼,只管扒着车窗看。

  蓝天、行人、房宅、市集、田野……他都在书里读过,梦里想过,却是十七八年来,第一次见着,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他看着天上飞鸟,无限羡慕,暗想,我怎么就生做了一个人呢?若是不管燕雀乌鸦什么的,天广地阔,自在翱翔,即便只有几年的活头,又有什么关系?

  一直看得眼也酸了,天也黑了,暂时到了一间客栈中留宿,成暃头一回吃外面的饭,只觉得无比美味,对粗瓷碗碟也爱不释手。躺在硬chuáng上,竟觉得这是平生睡过的最舒服的一张chuáng,沉沉睡去。

  这般行了几日,出了渤海郡,刚到常山郡一带,天近晌午,头顶烈阳刺目,一阵风起,huáng沙飞扬,路旁树林中突然跳出七八条大汉,手持钢刀铁杵,bào喝一声:“钱财留下!”

  随行诸人心里都咯噔一声,不好,暃少爷果然灵验!正庆幸着路上太平呢,立刻碰上打劫的了。

  车夫下马颤巍巍道:“列位大王,小人等不是商贾,乃送我家小主人上京赶考的,箱中没几个钱财,都是书,万望众大王高抬贵手……”

  为首大汉喝道:“废甚么话!”一抡袖子,虎扑上前,车夫与其余人立刻转身拔腿便逃,成暃正探头看是怎么回事,马车翻倒,他一头磕在车框上,顿时昏死过去。

  几个劫道的只为求财,没工夫去追逃窜的下人,劈开车厢,两脚把成暃踹滚到道旁,先搜箱笼,见一箱箱全是书和衣服,珠宝绸缎全无。原来,成家在京城中本有房产,又有些钱财预备来日开铺面用的,成员外存在京中好友处,成暃可随意取用。成员外为图孙儿路上周全,没给他随身带多少钱财。

  日常用的一些银钱都在打理食宿的随行身上,几个随行一跑,钱也没了。

  几个大汉搜了半晌,在一个装衣服的箱子中搜到了一个小匣,里面装了些金银,数目不算多。几个大汉掂掂,聊够这场辛苦,一个大汉忍不住又踹了成暃一脚:“呔,以为是个肥羊,结果是头瘦驴!”

  另一个道:“连皮带骨也算有点塞牙的ròu了,这小子倒熊,昏得跟个死jī似的,劈了不?”

  为首的道:“算了,你我做得是英雄事,这么个弱jī似的小书生,不值当费一刀的劲!留他在这荒山野地里,他也是个死,何必再污咱弟兄的刀?”招呼另外几人把看着值几个钱的东西全捡了,成暃腰上的荷包玉佩也给摘了,牵上马,呼啸离去。

  官道之上,重归寂静,到了下午,乌云蔽日,几个闷雷之后,阵雨陡降,浇在成暃身上,方才将他浇醒。

  成暃左右四顾,一时茫然,踉跄起身,看着一地láng藉,喊了几声随行的名字,自然没人应。最后只得捆起几卷还完整的书,又捡了几件零星小物,朝着他觉得应该是朝京城的方向踉跄冒雨前行。

  雨越下越大,成暃依稀见沿路旷野中,有棵大树孤零零立着,便一脚深一脚浅地挣扎过去,突然一道雪亮闪电划破苍穹,轰隆一响,大树顿成焦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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