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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阙系列:帝王业_寐语者【完结+番外】(39)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qíng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

  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dòng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qiáng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gān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xing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暇。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远郡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gān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huáng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jīng卫再一次浩浩dàngdàng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鸾驾,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下)

  太子哥哥金冠huáng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cháo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qiáng,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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