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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影空来_倾泠月【完结】(69)

  她笔下一顿,手一抖,一滴墨便坠落纸上。搁下笔,移步门前拉开门,便见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后的院子里,玉言天负手立于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洁若雪。

  “玉师。”风独影跨出书房。

  玉言天仰头看着一树梅花,道:“凤凰儿,陪为师在这树下赏梅饮酒如何?”

  风独影颔首,然后转头示意杜康去准备。

  不一会儿,杜康便领着几名仆人搬来了桌椅、屏风,椅上都铺着厚厚的垫子,屏风围在树下挡着风口,然后又一名婢女端来了温好的酒。

  师徒两人在梅下相对而坐。

  “你们都下去吧。”风独影吩咐。

  “是。”杜康领着仆人们退下。

  风独影取过酒壶斟满了两杯酒,然后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师请。”

  玉言天抬手接过风独影递过的酒,先闻了闻,道:“梨花酿。”

  “嗯。”风独影端起另一杯。

  “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饮一口后赞道。

  风独影也饮了一口,才道:“这是今年chūn萧艾姐酿了送过来的。”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没有想到今日还能喝上她酿的酒。”

  “有很多事,都是当年想不到的。”风独影静静的道,微垂的眉眼间笼着淡淡的疲倦。

  玉言天闻言移眸看她。

  “当年我们乞讨流làng时,又怎想到有朝一日会坐拥江山。”风独影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着头顶如雪的梅花,手轻轻一晃,杯中顿生花涟雪漪,一圈圈,一层层,仿佛无穷无尽。“玉师,天支山下相逢之时,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玉言天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风独影。

  这时,一只青鸟忽然喳喳飞来,绕着梅树飞翔,在花枝间清脆鸣叫,瞬间啼破庭院里的清寂,令人刹那间以为是到了chūn天。

  玉言天抬头,看着满村雪梅里那轻盈翘飞的一抹青翠,唇边露出一抹淡如浮云的微笑,看那青鸟飞落在风独影的肩头亦没有惊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鸟歪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展翅飞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嗜喳啼鸣之余还轻轻扇动羽翅,那姿态显得极是愉悦。

  风独影见之讶然,这是第一次见到青鸟亲近别人。

  “好有灵xing的小东西。”玉言天看着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鸟,轻轻赞一声,然后抬手,“去吧。”青鸟乖乖飞起,在半空中绕飞一圈后落在梅树上。

  “凤凰儿。”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鸟移向风独影,目光清澄如镜,“当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可久罗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风独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头惊愕又茫然。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的神色,显得极为平静,“你们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这天下最了解你们的自然是为师。”

  风独影怔怔看着玉言天,张口,却又闭上。

  “这些年我虽居于山野,可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静静道,“当年离开之时你们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负,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却也并不意外。”

  风独影心头又是巨跳,呆呆看着玉言天,“玉师早已料到了?”

  “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人所争夺的无外乎名利权势。”玉言天转头,目光空濛而悠远的穿过屏风落向远方,“有你们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无出头之日,为着自身的权与利,你们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钉ròu中刺。若皇帝疏远冷待你们,群臣或不会bī得如此紧,可皇帝绝不肯这样做,若他真这么做了,你们八人qíng谊定然生变,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能两全其美,所以当年离开之际你们相询时为师缄口不提。”

  “因为说了也没用是吗?”风独影凤目微凝,漾一丝苦笑,“玉师让我们自己选,让我们自己走,然后今日的局面也是我们一手造就。”

  玉言天报以叹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风独影轻轻念着,“可我们到底没能守住。人发誓许诺本是想永远不变,可往往这些不想变的到最后都变了,倒好似这誓言承诺就是要让人用来背弃一样。”

  玉言天静静饮一口酒,放下杯时,忽然问:“当年与梁家联姻时,你可知为师为何选择你大哥?”

  风独影微微迟疑,道:“因为……他是大哥。”

  玉言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固然因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为他这个人。”

  风独影一呆,然后隐约有些明了。

  “你们八个自然都是忧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温和的浅笑,显然是心里为有这样的弟子而欢喜,“只是也各有缺点。皇逖端方稳重,却太过严肃较真;静远头脑聪明,却生xing多疑;丰极才略罕世,却过于苛刻求全;意马温厚老成,却过于谨慎多虑;荆台灵活圆滑,却太过吝啬爱财;小八可爱得像个娃娃,却也是如娃娃善变难测……至于你,凤凰儿你禀xing坚毅不输男儿,可惜太过骄傲倔qiáng。”

  风独影默默听着。

  “他们六个中任何一个当了皇帝,都不会有今日,都不会如你大哥这样裂土分权以保全弟妹,保全qíng义。”玉言天面上依旧有着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带清冽,“不是说他们六个无qíng,而是到了这个局面时,他们会更重江山。”

  风独影心底一沉,虽明明知道只是一个假设,可心头却复杂异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点,他狂放不羁,霸道任xing,其实他若同重渊一样去做个侠客会更快活。可是我选他当皇帝,因为他最是重qíng重义,也是你们中最不重权yù的人。”玉言天移眸看着风独影,神容平淡里带着一种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当皇帝,你们余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结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静远、丰极他们卓绝的才能,才不会介意他们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风独影听着,心口发紧,却又涌上一股酸酸的感觉,堵在喉间,隐隐作痛。

  “凤凰儿,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为师,可普天之下他最亲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吗?”玉言天又道,那dòng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样静静的望着风独影。

  风独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饮尽,然后握着小小的瓷杯,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凤凰儿,只要你带回的不是久罗遗人,今日之结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说到一半却忽然止声,看着低头把玩着酒杯的爱徒,摇头轻叹一声,没再说了。

  “玉师。”过得片刻,风独影轻声开口,“你说的没错,这天下待我最亲最好的是大哥,我岂有不知的。”

  玉言天听着只是默默饮了一口酒。

  “久罗山上,我救下久遥……”风独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伤,可她显然不惯露此神色,于是转过头,避开恩师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将要面对的,可我还是救了。我救着的是久遥,而非顾云渊,因为我们已灭其族杀其亲,再不可夺他之名姓,也是因为……”她深深吸一口气,咽下喉间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须要做,我不得不那样做。”

  “凤凰儿……”玉言天唤一声,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对于爱徒心中的悲伤也是无能为力。

  风独影提壶斟满酒,然后举杯仰首饮尽,仿佛是一口吞尽了所有的悲苦,绝然的不给自己一丝犹疑的机会。放下杯时,她的面上已看不出qíng绪,“四哥与我……这么些年,进不得,退不得……我……要断了这个念想。”

  她缓缓松开五指,放开了酒杯,可指尖却微微颤栗着,伸过手再斟满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微温的酒灌入心肺,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这让她的声音更显清冷,似乎比这冬天的寒风还要冷。“玉师,你为我批命时说的话我时时记着,十数年征战我不惧杀戮,也不畏兵刀夺命,可那日久罗山上的惨剧我却不希望再有。玉师,既然我“命带七煞,杀孽重。qíngdàng成劫,祸无边。”那这一生我最不想祸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们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统太平的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叹息出声,“所以你要嫁一个久罗遗人,还要故意走漏消息。”

  风独影唇边微微勾一抹浅弧,似苦似嘲,“玉师,既然你最了解我们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遥,可日后他不是给三哥暗中处死便是给大哥明着斩了。

  只有他是我风独影的夫婿,那无论我的兄弟有多憎恶他,也决不会害他xing命。”

  玉言天没有做声,心中却知她说的是实qíng。

  “北伐归来,朝臣们的弹劾已是一个警示,我们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谁也舍不得。久罗的血祸艳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来做。我救下久遥,回来帝都,不外两个结果,一是大哥斩了我与久遥,二是大哥将我削爵罢官放迹边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风独影微微仰首,长眉扬起,自有一种决然无悔的冷峻。

  一阵寒风chuī过,拂得屏风呜呜梅枝籁籁,许些梅花零落风中,盈盈如同雪瓣飞舞,飘落于树下两人衣鬓之间。

  “可大哥封王分国,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瑟瑟风声里,她一声轻叹随风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坠落桌面的梅花,轻声念道:“常棣之华,鄂不炜炜。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哀矣,兄弟求矣。”

  清吟声里,风独影缓缓闭上双目,胸膛里一半冷一半热,眼眶里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闭目,不露一丝一毫,即算是在敬爱如父亲的恩师面前,她也不肯泄露半点脆弱与悲痛。

  玉言天看着风独影,“当初为着你们兄妹的qíng义,为着你们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蓦然顿住,然后长长叹息,“凤凰儿,最重八人qíng谊的是你,可最后狠心让八人分离的也是你。”

  风独影心头一颤,睁目,凤目里清泠泠的波光闪现,可她仰头望着上方,那里梅花摇曳,碧空澄澈,如画如诗般,可拂过脸颊的风却冷如寒刀。

  “玉师,走到今日,所历悲欢已难以计数,但我无悔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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