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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_施定柔【完结】(13)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发现窗内透出一团微微的火光。

  里面有人。

  他牵着马,推开门,走了进去。

  子忻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第七章竹殷

  竹殷是一位俊美的年轻人。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长眉广目,嘴唇仿佛涂过油膏,略微发黑,却饱满丰润。他穿着一件曳地的黑袍,深紫色的滚边,绣着金线的腰带,身上散发着一股兰糙的香气。

  子忻喜欢竹殷,是因为他的第一句话。

  “不必担心你遇到了陌生人,”竹殷眉目微扬,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个糙垫,“和陌生人说话,其实就是和自己说话。”

  地上有一个小小的火盆,几段枯枝里火中毕剥作响。火的当中悬着一个小小的铁架,上面烤着好几个黑乎乎的动物。

  学了七八年的医,子忻已学会了对各种令人作呕的形体保持漠然。何况他有些累,又有些冷,于是将手杖一抛,坐了下来。

  “你是在烤老鼠么?”

  “这几具死亡的轮廓难道看上去还像别的东西么?”竹殷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子忻微微一笑。

  “能否挪一下你的右腿?你的脚下有一只蟑螂。”竹殷打量着子忻,忽然道。

  他的右腿原本麻木不仁,只好用手将它挪到一边。

  地上果然有只半死的蟑螂。竹殷拾起蟑螂放到口中,嚼了两下,慢吞吞地咽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我已把这地方的蟑螂全吃光了。想不到还漏下一只。作为晚餐前一道小菜,倒也不错。”

  子忻想笑,却有些笑不出。因为这年轻人的举手投足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高雅,与他口中肮脏的食物太不相称。可是子忻却不想让自己显得狭隘:“既然老兄喜欢蟑螂,可以想象,老鼠的滋味想必不错。”

  仿佛受到了恭维,竹殷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罐,拧开,将一种紫红色的ròu酱倒在已渐渐熟透的老鼠上:“味道的确不错。加上这个蚯蚓酱,就更好了。”

  火中发出“哧”的一声,几团ròu酱溢出来,滴到发红的铁架上,瞬时间已变成了黑色。

  “我是竹殷,钟山人。”他一边慢条斯理地烹饪,一边缓缓地说道。

  子忻道:“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

  “他们说,这里闹鬼。”

  “我不是鬼。”

  子忻松了一口气。

  “我是蛇jīng,如此而已。”这么说的时候,竹殷的双眼一直望着子忻,好像故意在开玩笑。接着,有一道又软又硬的物事从他的袍底伸了出来,蜿蜒地顺着子忻的左足一直爬到肩上,轻轻地拍了他一下。

  那是一条浑圆细长的蛇尾。

  子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颤动的蛇尾,尾尖细如纤糙,全无敌意地在他的指中流连穿梭着,他抬眼望过去,竹殷的笑容有些妖媚,眼中chūn波dàng漾。

  “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他定了定心神,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竹殷失笑:“这很重要?”

  “有一点。”

  “你听说过么狸蛇么?”

  “我只听说过狸猫。”

  “狸蛇是一种可雌可雄的蛇。在几千年的修炼中,我有时喜欢gān的一件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素绢和一双碧青的竹筷。用素绢将竹筷擦拭了片刻,开始很斯文地享用起自己的晚餐来:“那就是走入一个婚姻不美满的家庭,在男主人的面前化作一个女人,又在女主人的面前化作一个男人,让他们彼此相悦。其实在整个过程中我从不用脑,只是不断地转述另一方的qíng话,每个人都暗自欢喜。所以,我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你喜欢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你知道未来么?”

  “关于未来,我和你一样糊涂。”

  瞬时间,子忻沉默下来,gān始啃起了指甲。

  慢吞吞地吃完晚饭,竹殷用细绢擦了擦自己的食指,又问:“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你究竟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往哪个方向?”

  “先向北。”

  “为什么?”

  “不知道。”

  “让我猜猜,你是想找刘骏?”

  猛然提起这个消失了好几年的人,子忻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他?——我都已快忘掉他了。”他不承认。

  竹殷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继而道:“儿时好友,仅供回忆玩味,忘掉也好。”

  “其实,我只是不想呆在谷里。”子忻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杀了小湄。”

  他的脸顿时苍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么?”仿佛非要他承认,竹殷bī问。

  他拼命地咬着指甲,唇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么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道:“是的。我杀了小湄。”

  “你父亲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可能让老天爷不打雷。”

  “他总是企图安慰我。”

  “我也这么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面对这dòng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将披风一裹,在火边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你就这么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会。”

  “我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只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拨了拨火,“明天见。”

  第八章苏风沂

  雨后初阳。

  从泛着绿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来并非纯黑,而是带着暗紫色的光泽。行走的样子悠闲舒缓,像个远游中的贵族。那一段蛇尾隐没于袍服之中,在chūn糙掩没的泥径里不露半点痕迹。渐渐地,他愈行愈远,变成了一道剪影。接着,黑袍飞动,乌云般飘散开去。

  远处的山林,群鸦乱起。有几只飞到古庙前的那株枯树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模仿人类的步法,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凌晨时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时这么对子忻说。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对自己本来的样子感到羞愧?”

  “我们这一族类非常孤独,没什么好的名声。悬浮在两界之中,即不容于人世,也不容于仙世。”竹殷缓缓地道。

  “可是我并不在乎你是什么样子,”子忻道,“你何妨现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点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虽然你说你不怕……”

  “我不会勉qiáng你的。”没等他说完子忻就打断了他的话,从包袱里拿出一只苹果,闷声不响地啃了起来。

  就这样耽搁了近一碗茶的功夫,各人吃罢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气地告辞了。他没有告诉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没有打听。

  和父亲一样,子忻对陌生人保持谨慎态度,既缺乏起码的好奇,也不认为有jiāo往的必要。对他们而言,陌生人变成熟人,再变成朋友,是件很困难的事。当然,反之更难。

  ……

  骑马回到东塘镇大街时,那里早已热闹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摊位,向旁人借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很láng狈: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头变得无比僵硬。盥洗时找不到净水,只好就着门外的水缸马马虎虎地洗了一把脸。水缸里长满了细如发丝的绿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搅,可以看见几只惊惶失措的蝌蚪。

  记事以来,子忻从未如此肮脏。

  阳光懒洋洋照在街头。

  他的左边坐着一位细脸长须的老汉,十指焦枯,双目混浊,满脸蜡huáng,形容萎缩,摆着一个测字的摊子;右边是一个年轻的瓜菜小贩,样子十分jīng明。他一只手拿着把破扇赶苍蝇,另一只手则往瓜果上洒水。

  初chūn时分上市的苦瓜是浅绿的,样子好像一个纺锤。顶端有一抹夺目的嫩huáng。瓜面上的棱纹——不论是凸起还是凹下——都光滑gān净,充满腊质,绝无huáng瓜上常见的那些细小绒毛和疹状突起,在形状上更与玉米接近。据说,苦瓜藤上的绿叶比爬qiáng虎还要浓密,采摘的时候,它们全都羞羞答答躲在密叶当中,只偶尔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个莽汉一般将她们一个个地从里面拉出来。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颗颗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dòng壁上的滴rǔ,又像花园里的一片鹅卵石地。小贩处心积虑地将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个,大小统一,一层挨着一层的垒上去,摆成一朵菱花的模样。一旁则饰以鲜红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个果摊经过这一番布置,竟如画毯一般的好看。

  子忻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歪过头去,贩子赶紧道:“客官要么?这上品新鲜苦瓜一斤算你五分银子好了。”

  子忻连连摆手:“不要。”

  “四分怎么样?买两斤我算你四分一斤。”小贩锲而不舍。

  “不要。”他只好加上一句,“对不起。”

  小贩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仿佛被人拒绝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qíng。在子忻看来,小贩在布置瓜果上所花掉的心思,并不亚于大将军的临兵布阵;说服客人所用去的唾沫,大约也不少于帝王宫中的谏客。一日复一日,他们坐在尘土飞扬的街头,一遍又遍地整理着凌乱的货摊。无论生活如何地重复,他们总是面不改色,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兜售着、收拾着……

  想到这里,子忻不禁苦笑。

  赋予日常生活某种意义显然需要勇气:一种面对无奈的勇气。

  所幸他的勇气没有,运气却不坏。

  原来这小镇虽不偏僻,村人却大多迷信巫鬼。有了小病或请巫婆作法,或邀道士禳灾。病得重了,便全家老小齐赴十里以外的古刹磕头许愿,然后回家礼佛诵经。样样都不管用了,才会赶更远的路到大镇子上去看郎中。——那也只限有钱人家。所以此处从无坐堂的大夫,卖药的摊子倒有好几个。如有江湖郎中或游方和尚路过,村人一见,便蜂拥而来,把那十几个月没看的老病、慢xing病、不要紧的病、没钱瞧的病都搬了出来。只为江湖郎中收费极低,实在无钱,送一篮子花生、jī蛋也能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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