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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_施定柔【完结】(20)

  ……

  “醉罢听琴,何如雨中试刀?吾刀如二八佳人待字闺中,以蒙阁下青眼为幸。四月十七,申时二刻,候君于松风谷,唐蘅。”

  薄薄的洒金葵花笺上暗香四溢,弥日不散。

  那是一笔轻灵娟秀的行楷,如亭柳横斜,牵衣带袖;又如落花飞雪,迎风而舞。

  短信是一个店小二前天送过来的,高樾并不认识写信的人。所以他只好到逝水茶轩去买了一本最新的《江湖刀谱录》。翻到第一页,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高樾,嘉庆人,又号‘六闲刀’。其刀二尺九寸,狭长而弯,类东瀛剑,不知出处。年岁:不详;师门:不详。”

  然后连翻两页,终于找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第二十八,唐蘅,出蜀中唐门。用‘轻云落雁刀’,乃当年吴东剑师鲁三观所造,其式见附图。年岁:十九。父,唐潜;祖父,唐隐嵩,已逝;祖母,何潜刀,已逝。师从其父。另,其父及祖父母事,见焚斋先生之《江湖见闻钞》。”

  唐蘅身后那些响亮的名字在高樾的耳中不过尔尔。他一向对这些“江湖纨绔”不感兴趣。可是马有马道,行有行规,人在江湖就要不停地接受新来者的挑战,轻易拒绝会被视成懦夫。何况高樾的收入完全仰赖他在刀谱上排行,一年之内的赛事若少于三次,名次便会迅速下滑。前年他大挣了一笔,导致去年懒病发作极少摸刀,名次便从一下子从第五掉到第十。再往后滑一位,他的名字就要出现在第二页上了。

  他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名字继续保留在第一页上,哪怕是最后一位。

  所以申时初刻,他在宅内意兴索然、呕哑嘲哳地奏了一曲“离别cao”,引得邻居二嫂一顿劈头盖脸的隔墙大骂之后,便携刀出门,骑着马直奔三里地之外的一处荒郊。

  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雨。

  雨中山色空蒙,云气环绕,葛藤遍野,长糙离离。

  高樾第一次见到唐蘅时,他正骑在马上。高樾觉他的样子好像一只鹦鹉。——这种感觉多年以后也不曾改变。

  马上人体态修伟,浓眉隼目,峨冠高靴,暗红的披风,被风chuī得猎猎作响,露出一件白底刻丝花鸟的长衫,淡着五彩,其色粲然。

  看见来人,唐蘅从容下马,道:“高樾?”

  “正是。”高樾谨慎地点点头:“唐蘅?”

  “不错,”他笑了一笑,目光深沉而专注,一丝若有若无的悒郁游dàng而出,“我很早就到了,发现这里遍地都是糙莓。我采了一大兜,你吃么?”

  他嗓音徐缓柔和,令人陶醉。

  “不吃。”高樾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这才看见——也许是吃了太多的糙莓的缘故——面前的这个人双唇暗红yù滴,仿佛涂着一层口脂。接着他又诧异地发现他的眉毛并非一丛乱糙而是经过jīng心地修剪。说话的时候他站得笔直,显得从容有度,双手却始终戴着一双细软轻薄的黑皮手套,大约是有洁癖。

  “好罢。”他将一枚糙莓含在嘴里,慢吞吞地嚼了两口,然后“扑”地一声将一片贴在糙莓上的叶子吐了出来。

  还以为是唐门的暗器,高樾警惕地往旁边一闪。

  “放心,正式场合我从不用暗器。”他嘲讽地一笑,将长腿一抬,搁在马蹬上,开始认真地系起了靴带。

  ——彼时,他正背对着高樾,前后左右露出极大的一个空门。高樾只需轻轻一刀,就可以捅穿他的心脏,或削掉他的头颅。

  这当然是件有失名誉的事,高樾绝不会去做。

  他系好了左靴,又系右靴,最后终于站直身子,道:“就在这里,行么?”

  “行。”高樾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对了,我若不幸输了,能不能麻烦你把我的尸首送回唐门?”他忽然道。

  高樾指了指不远处一道积满了雨水的大坑:“我从不gān这种事。——最多将你抛入那条沟里。”

  唐蘅走过去一看,一个劲地摇头:“如果你实在要这么gān,就麻烦你先把我的衣服脱下来。”

  “为什么?”

  “这衣裳乃名工所制。为了绣好我要的图案,绣娘整整忙了一年。——我不希望这么珍贵衣裳糟蹋在又脏又臭的水沟里。”

  “抱歉得很,我从来不剥死人的衣裳。你要真地舍不得,最好现在就脱下来。”

  唐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我不能死在你手上。”

  当唐蘅说完了所有的废话之后,高樾对这位纨绔的轻蔑已经到了极限。他急不可待地想拔刀,想将他立斩于马下,让他闭眼之前看见自己的鲜血洒满那件刺绣的衣裳。

  “轰”地一声chūn雷bào响,电光与刀光相映,雷声掩住了刀声。

  两个人影在雨中翻飞,雨水原是缓缓而落,在乱刀的jiāo割中加快了速度,几乎变成了bào雨。高樾只觉得唐蘅的刀如影随形般地跟着他,像只蝴蝶在他的胸前飞舞,差点落到他的头顶上。他勉qiáng地接了十招,已觉技穷,只得在他他闪电般的攻势下连连后退。三十五招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瞅见一个破绽,看准唐蘅的喉咙,一刀劈过去!

  这时,他已被bī到了水坑旁边,感到糙浅路滑,四处都是泥泞。

  可是那一刀只从唐蘅的颈边划过,没留下半点痕迹,他自己的手却猛地一震,感到一股大力翻江倒海一般地袭来,唐蘅的左掌挥出,已击中他的胸膛!

  “当”地一声,他的刀飞了出去,人也倒了下去,一头掉进齐腰深的水坑里。

  láng狈中,他喝了几口泥水,只觉气血翻涌,浑身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在水中摸索半晌方抓住坑边的一丛乱糙,将头从水里探出来,正好看见唐蘅屈腿守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

  雨水漫天而落。他闭起双眼,等待最后一刀。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用力地从水坑里拉了出来。

  他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既而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已脱掉了手套,修长的十指涂着鲜红的丹蔻。

  触电般地甩开了那只手,他转过头去,对着泥坑狂呕。然后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默默地看着他吐完,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淡淡地道:“斩尽杀绝是男人喜欢的勾当,我不屑为之。”

  蹄声渐远,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忽然想,名字排在第二页,总比没有名字要好。

  第十二章清欢阁

  翌日,他找了个繁华的大街,像往日那样摆起了行医的摊子。除了行李中那几套珍贵的工具,随身的家当中比较大的东西就是一张轻巧的折叠桌和一把jīng致的折叠椅。此外还有一个常用的绒布药枕。

  搭好了桌布,零零星星地看了几个病人,收了几两银子的诊费,他便到隔壁的茶馆里要了一杯浓茶,放在自己喜欢的紫砂茶壶里,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双目微合,慢慢地晒着太阳。

  他喜欢懒洋洋地坐在街头上,听行人cháo来cháo往的足步。

  呷了半口茶,缓缓地睁开眼,双眉立即拧了起来。

  他又看见了她。

  她显得很紧张,小心翼翼地招呼了一声:“早。”

  “昨天……很对不起。你……你还生气么?”她垂着头,楚楚可怜。

  “你有什么事?”他装出不认得这个人的样子,无动于衷地道。

  “我其实是想说……是想说,你不必住在这种……这种破破烂烂的客栈里。我打算请你住好一些的地方。”见他脸上一团黑气,她更加结结巴巴。

  “不必了,我住的地方很舒适。”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他住的裕隆客栈离这条街并不远,门上悬着两幅招牌,有云:“酒饭便宜,炖炒俱全”。

  “你太客气了。其实……这只是我昨天的打算。你难道没看出来,我现在身上一无所有?”她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他这才抬起眼,发现她还是穿着昨日那件灰袍子,耳上的珠珰、头上钗环都不见了。只好道:“怎么了?被人抢了?”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回到房里就什么也没了。要不是这件衣服上全是泥,只怕连它也留不住呢。”她满脸窘态,仿佛走投无路,“我明明锁着门,东西怎么会失窃?去找客栈的老板理论,他们推三阻四,说是我自己粗心。”

  终于明白她的来意,他道:“你想找我借钱?”

  “不,不,不,”她道,“是这样,方才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卖米的贩子,我想把他盛米的铜罐买下来,再……再甩手卖出去,这样我就可以挣到钱。”

  她的理由听起来很荒唐,他也懒得研究,便道:“想借多少?”

  “我跟他说一两银子,他不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一定要十五两才脱手。”

  他把钱袋掏出来,扔到她手上:“全拿去好了,运气好的话可能有十五两银子。”

  她的脸憋得通红,吃惊地看着他:“你自己身上有多少银子,从没数过?”

  “没有。”

  她跺跺脚,走了出去。一会儿,果然喜笑颜开地拎着一个又黑又大的铜罐子回来,兴致勃勃地道:“东西暂时放在你这里。我得买件换洗衣裳,然后出去找找买主。兴许午饭时候就能还你银子,呆会儿咱们在哪里碰面?”

  “裕隆客栈。”

  “等会见!对了,我叫苏风沂。不见不散哦!”

  他应付地点了点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

  然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女孩。

  江湖上的骗子原本就多,男的女的都有,他自己就上当过好几次。

  渐渐地,他对主动找上门来向他搭讪的陌生人心存警惕。

  也许她没有找到买主,没拿到银子,所以不好意思见他。——虽然她看上去不像个容易不好意思的人。

  也许她根本不打算还钱,那个又黑又沉的铜罐子就相当于是十五两银子卖给他了。他不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个铜罐,觉得形状有些古怪,有些眼熟,又好像缺了点什么,总之,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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