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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_施定柔【完结】(26)

  她拍了拍他的肩,突然道:“我对你的第一条信念一直有些怀疑。”

  他原本走了几步,忽停住脚,等她说下去。

  “你说你要向女人学习。连我们女人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女人,你怎么学?”

  唐蘅苦笑:“承蒙指教,这的确是个问题。”

  ……

  桌上的茶水还有些温热。

  两个女孩子回到饭厅,遣开唐蘅,用罢晚饭,又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苏风沂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郭倾葵这个话题。一直聊了三更,方觉困意,正要回房歇息,壁上灯影忽动,远处传来一声奇异的竹哨,沈轻禅对苏风沂轻声道:“你先睡罢。我有事出去一下。”

  苏风沂一把拉住她:“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门外有人。我要找他解决一下个人恩怨。”

  “我知道你们两家有深愁大恨,”苏风沂盯着她的眼睛,“不过,现在别碰阿骏,行么?”

  沈轻禅一把甩开她的手,冷笑:“郭倾葵受着伤,怎么可能在门外?何况还有子忻和唐蘅一左一右地守着他,我怎么碰?”

  “那……你独自出门,也不安全。”

  “所以我拿着我的剑,”沈轻禅淡淡地卷起袖子,将长发盘起,用簪子别住,叮嘱了一句,“别跟着我,点子很硬,我照应不了你。”

  穿过屋旁的绿纱廊,淡烟疏柳之下,有一道黑色的人影。

  等她走近时,黑影忽然一闪,向山后奔去。

  他走得并不远,就在方才她游泳的湖边旷地中停下身来。

  天上银河东泻,流萤在暗糙中飞舞。

  露冷香寒,桐yīn如盖。

  她无端地紧张起来,心咚咚直跳。却大胆地向那人走去。

  “你应当知道,我要找的人不是你。”黑衣人淡淡地道。

  “别忘了我姓沈。”

  “你想怎么样?”他凝视着她,眉宇间满是讥诮,“在这里跟我决斗?”

  “我不能么?”

  “你是女人。”

  “我是剑客,”她扬眉握剑,神态自若,“剑重六斤三两,剑榜排名十四。我的对手一直都是男人。男人的游戏,我格外熟悉。”

  “这不是游戏,输的人要付出代价。”他冷冷地观察着她。

  “我知道。”

  她在那一刻毫不犹豫地击出一剑,接着便连攻三招,剑气森森,直将面前飞舞的流萤迫得四处逃窜。她原本是形意门出身,使得一手千变万化的蛇剑。参研了陈蜻蜓的剑谱之后,忽然悟道,明白了一句流传江湖的老话:

  “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

  所以她的招式简练有效,且反复使用。

  他背着一只手,一直在退,只在必要的时候用剑鞘拨弄几下,显示出极大的轻蔑。

  她恼羞成怒,挥剑如风,越攻越猛,整个人都被包围在一团剑影之中。

  三十招一过,忽听“呛”的一声,他终于出剑,剑尖在空中一挑,直削她的下盘。

  他只用了一招,“嗤”的一下,就把她的长裙划成两半。她不以为意,飞身一跃,倒挥一剑,凌厉的剑气在他背上割出一道血痕。

  他吃痛踉跄了一步,反过身来,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忽反手一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斜刺而出!

  她急忙回避,已晚了一步!只觉左眼一凉,一阵剧痛袭来,几乎令她昏厥。

  一股咸咸的液体从眼眶中流出,一直流到嘴角,她方品出血腥之气。

  那不是泪,是血。

  接着,她看见自己的眼珠留在他的剑尖上。

  那人淡淡一笑,将眼珠摘下来,放在手中抛来抛去,好像玩弄一枚铜子:“我说过,输的人要付出代价。”

  她捂住不断流血的半张脸,骇然地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郭倾竹,有种你就杀了我!”

  他将眼珠扔到地上,用脚慢慢一碾。“波”地一声,眼珠破裂,宛如一颗葡萄。那声音嗡嗡地传入耳中,如一枚铁钉在脑海内搅动。

  “杀你很容易,”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可惜,还不到时候。”

  然后将手绢往地上一扔:“代我问候你父亲。”

  ……

  苏风沂在chuáng上躺了很久,却没有睡着。临睡前她忍不住去敲了敲子忻的门,发现他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她去找郭倾葵,郭倾葵告诉她对街馒头张家的老二从惊马上摔下来,膝盖摔碎,派人将子忻请去了。

  子忻就住在她的隔壁。他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每日亥末入睡,辰初起chuáng。巳时开诊,酉时收工。吃完晚饭,会去散步;睡前无事,会读医书。一日三餐都有固定时间。做菜更是jīng益求jīng:如若切菜切到一半,发现手边少了一味调料,他会丢下菜刀满街去找。在江湖这个杂乱无章的世界里,他顽固地坚守着一套属于自己的规则,一丝不苟地照料着自己。

  他是个很麻烦的人,但他从不麻烦别人。

  廊上烛火如豆,在门fèng里留下一道狭窄的灯影。每一个从门前走过的人,都会让这间屋子出现一阵暂时的漆黑。不知为什么,今夜她无法入睡,在chuáng上翻来覆去,一直聆听门外的响动。默默地等待了半个多时辰,她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个人不是子忻,脚步声却一直走到她的门口。接着,她听见“砰”的一声,门拴震动,仿佛有人重重地倒在门上。

  她cao起匕首,冲到门边,轻声问道:“是谁?”

  “是我……”

  她连忙打开门,看见沈轻禅双目紧闭,满脸是血,半张脸肿得老高。她一直抱着自己的剑,见门开启,勉qiáng睁开眼。就在开眼的一瞬,苏风沂发现她左目只剩下一个可怕的血dòng,不由得大惊失色,忙将沈轻禅扶起来,送到自己chuáng上,她已经昏迷了过去。

  在这种qíng形下,苏风沂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子忻,可是子忻不在,所以她拼命地敲唐蘅的门。夜半三更,她的敲门声引来了房客们的一阵慌乱,大家还以为店里闹贼,惊动了城内的巡捕。有人披衣而起,将门打开一条小fèng,探出半个脑袋,东张西望;有人则在chuáng上破口大骂掌柜,声称此店如此让人不得安宁,明日就要搬走。唐蘅却睡得很死,过了半晌才打开门,睡眼朦胧地问道:“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快去找子忻!轻禅受了重伤。”

  唐蘅道:“我不知道子忻在哪里。他不在自己房子里?”

  “骏哥说有人生病,他被人请走了。”

  “我先去瞧瞧沈姑娘。”

  苏风沂急得跺脚:“你看她做什么?尽添乱!”

  “我略知医术。”

  苏风沂恍然大悟,喜道:“对啊!你妈妈是吴大夫,神医慕容的弟子,太好了!快去快去!”

  唐蘅苦笑:“不要误会。我自小厌恶习医,只有一些粗浅的知识。”

  两人来到沈轻禅的身边,唐蘅掀开chuáng帘,一见沈轻禅的脸,顿时魂飞魄散,忙敛目垂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木小像,放到唇边,低声吟诵,默默祈祷。

  苏风沂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求神拜佛!快点想个办法出来呀!”

  “嘘……不要惊动了阿青。”

  苏风沂盯着他手中的木像,大声问道:“阿青?谁是阿青?”

  唐蘅的嗓音忽然变得格外虔敬,目光幽灵般飘渺:“阿青是我的神,我自己的神。除了我之外,谁也不保佑。”顿了顿,他又道:“请你说他的名字的时候,稍微小声一点,好么?阿青不喜欢听人大声叫他的名字。”

  苏风沂一向以为自己很有学问,就在这一瞬间,脑中的那匹马已从儒、释、道三家一直跑到了民间诸神,上至如来佛祖、玉皇大帝下抵关公、灶王、财神爷,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阿青”是哪路神仙。见唐蘅神色严肃,态度恭谨,仿佛那是一位不可触犯的神祇,心中一怯,向他歉然一笑:“不如你留在这里照顾轻禅,我去找子忻。”

  “我可以替她清理脸上的血迹。现在她的伤口肿得厉害,就算子忻来了只怕也难有作为,得先消了肿再说。”唐蘅点了沈轻禅的睡xué,回房内拿出一些白绢和软绵,蘸着药水,轻轻擦洗她脸上的淤血。

  “那就拜托了!”见窗外忽下起了小雨,苏风沂披了件外套,抓了把油纸伞,匆忙而去。

  ……

  值夜的小二告诉她,馒头张家并不远,就在街东头的拐角处。

  她独自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漆漆的街上躜行。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走夜路,陌生的街道仍然让她害怕。在远处客栈朦胧的号灯下,她总能看见街角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有一次她险些被地上铺着的一块油毡绊倒,回头一看,上面躺着一个叫花子。天上下着细雨,地上一片cháo湿,那人幕天席地,却浑然不觉,真不知是生是死。

  好不易走到拐角,果见门口拴着子忻的马,她心中一暖,轻轻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应道:“是谁?”

  “我来找姚大夫。”

  门开了一道fèng,一个灯笼伸出门外,朝她的脸照了一照,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姑娘请进。”

  那屋子yīn暗cháo湿,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霉味,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的蛛网。老人弯着腰,嘶哑着嗓子,道:“姚大夫还在手术中,说是严禁打扰。我老汉自始至终,也不过进去递了一盆热水。就被他打发出来了。”

  “是令郎的腿受了伤?”

  老汉点点头,叹道:“这孩子命苦,年初刚死了娘,今天又摔坏了腿。别的地方还好说,偏将膝盖骨摔了粉碎,就算是治好了,也是个瘸子。我老汉求爷爷告奶奶,二月才在轿行里给他找了个差事,学徒刚刚结束,正指望能挣点银子……这倒好,唉!白忙了!”

  “令郎今年多大?”

  “十五。”

  苏风沂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这老汉白发苍苍,齿牙稀疏,老态龙钟,年纪看上去超过六十,想不到却有一个如此年轻的儿子。

  “姑娘也是来求医的?姚大夫真是好人啊,见我们穷人家日子艰难,非但一个子儿也不要,还给了我十两银子买药。夜半着人去请,也没说个‘不’字,一直忙到现在,连杯茶都顾不上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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