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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_施定柔【完结】(44)

  青花瓷罐里装着的,是母亲的骨灰。

  也许重述亲人的死是种罪过,父母的死在大哥的叙述中显得简单。他闭上眼想象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发现脑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无所有。而在这当儿他却想起了自己的养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哑的嗓门;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冬夜父子俩一起推车的qíng形;他甚至还记得黎明前的空气是如何冰凉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样高耸入云,包谷酒的味道是如何浓烈呛口……

  对他来说,父母的死虽让他震憾,却远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实。

  他记得养父说过,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想起这一夜,便没有过不去的时候。

  也许正是因为这句话,他让太多的事qíng轻易地“过去了”。他想当大侠,便让“大哥”过去了;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便让“仇恨”过去了。

  不是么,每个人的一生都在选择让什么过去,不让什么过去。

  为什么他与大哥的选择恰恰相反呢?

  烛火忽然“哧”地一响。

  他看见大哥在骷髅面前跪下来,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烛火。同时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他也跟着跪下来,抽出匕首划破自己的手掌。学着大哥的样子,让血滴入烛火。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做,很不熟练。手放得太低,差点被火燎了个泡。

  一股奇异的腥味在他鼻尖游dàng。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却看见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生怕这股腥味会逃走。

  然后,大哥站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屋里的气氛让人无所适从,他像个生客一样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来这里?”他没话找话地问道。不知为什么,腿突然一个劲儿地晃了起来。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点点头:“以后,你也可以常来。”

  他低头,没有回答。

  “你不喜欢这里?”

  “我不喜欢这些仪式。”

  “仪式有仪式的好处。有些东西如果脑子记不住,仪式可以让身体记住。”一丝讥诮浮上他的嘴唇,“你看过观音庙里磕头的女人了么?她们并不是因为信才磕头。而是头磕多了,便信了。”

  他听出了话中的挖苦之意,却没有反驳。

  骷髅的面前摆着七只灰碟。其中一个上面放着紫砂陶罐。仪式完毕,他看见大哥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陶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边的第二只灰碟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问。

  “祭品。”

  “什么样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静禅的肺,沈枯禅的肝。”

  看着剩下的五只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盘算沈轻禅会被装在哪一只碟内。蓦地,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个空桶,开始狂呕。

  “听着,”大哥不为所动,“我会很快结束这件事,到时我们会过上没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了然。毫无疑问,大哥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祭仪。在祭仪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来安排他们的死。沈静禅在南,五行属火,祭用肺;沈枯禅在西,五行属金,祭用肝;沈空禅在东,五行属木,祭用脾;沈通禅在北,五行属水,祭用肾。沈听禅在中,五行属土,祭用心。剩下的两个碟子,想必会留给沈泰和沈轻禅。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会将它们抛入九泉。祭书上说,如果将这些祭品献给上苍,我在这尘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将消弥。”

  那一刻大哥的声音是空dòng的,他怀疑他的心灵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占满。

  “我和你不一样,”他轻声道,“你的仇恨是真实的,而我的却是想象的。我不会为一种想象去消灭真实的东西。”

  说话时他看了大哥一眼,烛光正照在他脸上。

  大哥的犬齿很尖锐,白瓷般闪闪发光。而他却没有向他告辞,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

  “咚!咚!咚!”

  “是谁?”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惊醒了,从chuáng上弹起身来,飞快地洗脸、梳头、换衣裳,这才将门拉开一角,斜倚在门框上,睫毛窗帘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这么早找我什么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刚和这个人有过争吵,现在这么高兴似乎不妥,笑容便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门框的手腕上,上面戴着子忻做的那只藤镯,便是睡觉也舍不得摘下来,忙将手放到身后,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这只米缸还给你。”他举起一只沉淀淀、黑黝黝的铜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过了一会儿,她更正:“这不是米缸,是铜器。”

  “很珍贵?”

  “很珍贵。”

  “值多少钱?”

  “这么说吧,”她本想说些好话,心里忽有一股急待发作的恶意瞬间爆发,“倘若你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卖掉这个铜器去给你买个棺材,我绝对不gān。”

  她cha着腰,气鼓鼓地看着他。

  “嗯,这玩笑我喜欢。”他道。

  她无法发作,发现这个人说话能把人气死,但别人想气死他却不容易。

  “还为昨天的事生气?”

  “我就是气量小,怎么着?”

  “其实和人相处不需要那么多专业jīng神嘛,每个人的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

  “哈!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

  “承认你脑子有问题。”

  子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你总喜欢在对与错之间纠缠?”

  “因为我有专业jīng神。”

  “还因为你胆子大。”

  “我?胆子大?”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敢于聪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维我。”她咧开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她一点也不温柔,笑声很大,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傻。

  但他喜欢这种毫无拘束的样子。

  他当然记得这个笑容,还有一个女孩也喜欢这么笑。他曾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时间很短很短。

  “为什么每次我高兴的时候,你的样子却有些难过?”苏风沂歪着头问道。

  “没有的事。”他避开她的目光。

  她还想接着问下去,他迅速将手中的铜壶举到她面前:“我用毛笔将上面的灰尘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纹。”

  那是一只锈迹斑斓的铜壶。

  侈口、束颈、斜身、圈足,全身用红铜嵌错着采桑宴乐的图案。

  她一把将铜壶抢到怀里,瞪大眼睛,将它仔细检查,大声道:“除了用毛笔刷之外还gān了什么?”

  “什么也没gān。”

  “没用刀子刮?”

  “没有。”

  “没用水洗?”

  “没有。”

  她松了一口气:“以后我的东西你别乱动好不好?”

  “这暂时算是我的东西吧?那十五两银子你还没还呢。”

  “听着,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女人没职业。就是有也不当一回事儿。不过,我很喜欢我gān的这一行,对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很认真。以后你若想动我的东西,一定要先问我一下。”

  她的表qíng很严肃,话也硬邦邦地让人难受,子忻的态度却很老实: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着铜壶,将上面的花纹细细地看了一遍,叹道:“可惜少了一个盖子,被那村夫当作烂铜扔掉了。”

  “我倒见过一个类似的铜壶,上面有盖子。”子忻道。

  苏风沂眼睛一亮:“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个富翁的家里。”

  “你可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记得了。”

  苏风沂叹息:“可惜。如果我卖给他的话,可以卖个好价钱呢。”

  “你说它们会是一对?”

  “有可能。——这种随葬品从来都是成对出现的。”

  “这真的是商代的东西?”

  “没那么早。——看这shòu面衔环的图样,大约是战国初期。”

  “我记得那盖子的形状有些奇特……”

  他记得父亲的书架上有一只类似的铜壶,盖子是空心的,从盖缘处伸出三只小爪。小时候他和子悦在里面养过蟋蟀。不过,当他问父亲盖子为什么是空心时,父亲说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很少说“不知道”三个字。

  “是啊,盖子是空心的。这是酒壶,盖子上伸出三只小爪,喏——就像这样,”她用手比划,“爪子抓住滤布,用来滤酒。”

  他恍然大悟,指着图案又问:“那么,这些拿着藤筐在树上采桑的女人、还有旁边腰佩短剑的男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处。商汤在那里祷雨,男女在那里幽会,《周礼》所谓‘仲chūn三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诗经》上不是也说‘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么?”

  “唔,有学问。我还有几个问题可以一并请教么?”

  苏风沂点点头,一脸兴奋,跃跃yù试。子忻果然一连串地问了七八个问题,正中苏风沂的下怀。她摇头晃脑、旁征博引地解释了半个多时辰,抱着铜壶的双臂累得发酸也不觉得。子忻则一直凝视着她的脸,专注地倾听着,露出钦佩的神色。

  “现在你感觉好些了么?”末了,子忻道。

  “什么好些了?”

  “你还为昨天的事生气么?”

  “不生气了,早忘了,嘻嘻。”

  “我真羡慕你,”子忻道,“每天可以摆弄这么美的东西。”

  “是啊!”苏风沂趁机大发感慨,“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我来说,铜壶之美只在于桑间男女的舞蹈,只在于那一刻被工匠的手凝结下来的欢乐。时间冻结,经过千年,变成一道永恒的空间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你面前。这种愉悦无需知识、不待考证,双眼一瞥就能感受。——这才是真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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