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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记_施定柔【完结】(51)

  他已经站到了悬崖边,向她笑笑,道:“傻孩子,我从小就喜欢你啊。你虽不爱我,至少我能爱你。我能!”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她恐惧地看着那绳索晃动了两下,紧接着,一片骚动的鹰声。

  她浑身发抖,不停地发抖,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抖了多久,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肩上,替她解开了绳索。她睁开泪眼,看见了子忻,他一身的血污,手臂上都是伤痕,但他的脸上却是欣喜之色。他捧着她脸,笑道:“你还活着!”

  她的脸是冰凉的,她大声骂他:“为什么?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鹭川死了!”她指着悬崖哭道。

  他惊道:“什么?他……他……”他冲到崖边将那晃dàng的绳索拉上来,忙将自己的衣裳脱了掩在他的尸身上。

  他身上体无完肤,已被老鹰几尽分食。

  “我要看他,我要看他最后一眼。”她扑过去,企图拉开那件衣裳,子忻一把死死地按住,道:“别看。”

  “为什么我不能看?”她呜咽,“我连看看他的胆子也没有么?”

  她轻轻揭开衣裳,看了一眼他的脸,连忙闭上眼睛,将衣裳重新掩住。

  就在这当儿,她的眼神滑落到他的手上。

  那手血ròu模糊,当中却紧紧地握着一只huáng色的雏jú。

  ……

  他们就把他葬在了那个悬崖上。

  “鹭川,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来这里看你。”苏风沂将一把雏jú放到墓边,轻轻地道。

  唐蘅与子忻站在她的身后,默默不语。

  她戴上斗笠,背上包袱,道:“我们就在这里分手罢。”

  子忻看着她,良久,问道:“风沂,跟我一起走。”

  她摇摇头,笑道:“不。”

  子忻迟疑了一下,想告诉她自己要到哪里去。但她没有问。

  她没有问,他就没有说。

  “轻禅好些了么?”苏风沂扭过头去问唐蘅。

  葬了郭倾葵,沈轻禅抑郁寡欢,一直住在唐蘅的院子里,由唐蘅照顾着她。

  “好多了。”

  他们在山下分手,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策马孤零零地站在山道的中央。

  “郭倾竹?”

  子忻点点头,道:“那天多亏他及时赶来替我挡住了沈挥禅,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快赶到山顶。”

  苏风沂拍拍他的手,笑道:“我一直忘了谢你。多谢你救了我。”

  子忻腼腆地笑了笑。

  唐蘅看着郭倾竹,忽然问道:“这个人的身上为什么背着五个小罐子?”

  子忻道:“里面装的是祭品。他已搜集了仇人的五脏,祭书上说,如果将它们抛到九泉,就可忘记这份仇恨了。”

  “九泉在哪里?”

  “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还说我跑的地方多,可能会知道。我告诉他,九泉在昆仑山下。”

  苏风沂瞪大眼睛问道:“真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子忻道:“我随口编的。”

  第二十四章尾声

  自与子忻分手后,对苏风沂而言,子忻便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细想下来,她与这人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就算加上六年前的那四天,也还不到二十天。她与子忻,既谈不上“白首如新”,也算不上“倾盖如故”。她不知道他的年岁籍贯,甚至连“姚仁”这个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她们之间也许有那么一两次温馨的时刻,却全淹没在争吵之中。

  她知道子忻从不念旧,从不打算记住曾经jiāo往过的人。这二十几天发生的事,对于他漫长的江湖生涯也算不上是什么大的风波。

  而她选择了分手,就选择了忘掉他。实际上,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独自谋生,生活变得格外忙碌,每天要cao心的事qíng多如牛毛,夜晚上chuáng倒头就睡,回忆往事只在茶余饭后,且渐渐成了奢耻。

  她留在了嘉庆,在城内的古玩店里做了三年的鉴师,积攒了本钱,便开了一家小小的古玩店。

  她一向认为自己不会做生意,不料只gān了一年,便在同行中名声鹊起。人们介绍她都会说:“苏姑娘,苏庆丰老爷子的千金。”

  其实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与老爷子从不往来,只有临终的那一天去看过他一次。

  老先生对这个女儿十分不满,却知道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真正能继承他的遗学。只有苏风沂可以继续经营苏家丰厚的藏品,为他们赚回大笔银子。

  虽然她“偷”了他的家学,说到底毕竟是他的女儿。

  “方总管的儿子方家华很好,人老实,也有出息,你听了我的话,嫁给他吧。”临终时他握着女儿的手,喃喃地道,“你年纪太大,不然我会替你找个更好的人家。”

  “嫁给他我就永远留在了苏家,这正是您的心愿吧?”她坐在chuáng边,嗓音平淡。

  “是啊。有你打理藏真阁,我就完全放心了。你那几个哥哥,咳咳,不中用啊。”他不断地咳嗽,末了,竟伸出一只gān枯的手,摸了摸她的手。

  她曾经多么渴望这只手能像这样时时地安慰她,安慰她的母亲。在她的记忆里,二十几年来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对她这么温暖,这么和蔼。

  太迟了。

  每当她试图说服自己去爱父亲,总被他话音背后的寒冷冻伤。他利用她的时候是那样赤luǒluǒ,一点也不怕让她知道。好像在说,你为这个家、这几个哥哥的牺牲是天经地义的。她与父亲合谋着出卖着自己。

  “答应我,嫁给他,不然……我是无法咽气的。”临死前的痛苦终于没有放过他,他面部可怕地抽动起来,他可怜又勉qiáng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有些心碎,为自己竟然看到了这一刻。父亲在自己的最后时光,竟也没有想到过放过自己的女儿。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道:“不,我不答应。”

  那天夜里,父亲去世了。几个哥哥为争夺遗产斯文丧尽、大打出手。文质彬彬的外表后面,野蛮的灵魂再次狰狞出现。她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在争吵声中悄悄离去。

  这么大的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来,她的走。

  每隔数月她会去看望王鹭川的父母,去安慰这两个伤心yù绝的老人。第一次去见他们的时候,她双腿发软。要不是她那么任xing地逃婚,鹭川现在只怕还好好地活着。老人的qíng绪倒还平静,告辞的时候他们送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个房契。

  “鹭川曾托人带回口信,说是要我们找出怡chūn县老宅的房契。他想把它当作新婚的礼物送给你,”老人凄然一笑,“他说房子里有你喜欢的东西。”

  她再次心痛。

  我能爱你。

  是啊,他没有得到她的爱,但至少,他能爱。他尽力地爱过了。

  她没有接受那张房契,却帮他父母开掘了下面的宝藏。

  “这些珍贵的古董可以作为传家之宝。”她一件一件地向他们展示从地底下挖出的铜器、玉饰、漆盘、huáng金……

  为了不让她难过,老人们不断地笑,笑容却很敷衍。

  她忘了鹭川是这个家四代单传的独子。虽有传家之宝,却无人可传。

  每年初夏鹭川的忌日她都会去一趟青岭。

  清晨出发,午后即到。从山下徒步走到山顶,沿路采上一大把雏jú。等她走到坟前,却发现坟头上已放着一把鲜huáng的雏jú。坟前的杂糙已被除尽,雨水冲走的砖块重新拾了回来。墓已被人细心地打扫过了。

  地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纸灰。

  她知道就在这一天的上午,子忻来过。

  她感到一丝安慰。

  她知道子忻会很快忘记她,就像她第二次见到他时,他已完全不记得六年前在东塘镇的女孩一样。他们之间没发生过刻骨铭心的事,就是亲吻也是在争吵之后。她知道自己不是个理想的女人,而且对她来说,理想的女人与女人的理想永远不是一回事。

  毕竟他还记得鹭川。

  她点起香火,坐在坟边,怅然地回忆着那一年的往事。

  次年的同一日,她再次来到坟前。坟前依然放着把雏jú。他们又错过了。

  第三年的时候,她特地起了个大早,赶到青岭山时太阳刚刚升起。她弃马上山,觉察到自己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实际上从头一天晚上开始她就很兴奋,几乎一夜未眠。她会见到子忻么?几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还认得她么?

  等到了山顶的墓前,她失望了。她又看见一把雏jú,看见坟地像以往那样被人细心地打扫过了。他刚刚离去,雏jú上残留着初晨的露水。

  她这才意识到子忻并不知道她也会来扫墓。放在墓上的花朵和香纸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夏天的bào雨冲洗得一gān二净。坟上砖块会被雨水冲开,墓顶将重新长满杂糙。第二年子忻再来时,这里又变成了一块荒凉的野地。

  她不知道她期待什么。如果她期待子忻,当年何必拒绝他?如果不期待子忻,自己又为何如此兴奋,如此失望?

  她并不知道此时的子忻正在遥远的西北丁将军的帐下做着一名医官。那里战事频仍,他在战场上治疗伤兵,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伤口。

  人们说这个江湖郎中不仅医术高明,且有一股天生的痴xing,在治伤或手术时聚jīng会神,以至于多次被敌军捕获,又被丁将军要么以俘虏jiāo换,要么gān脆亲自带一队人马夺了回来。

  谁也弄不清生xing残bào的丁将军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个医官。竟允许他每年在初夏时节独自回南方为朋友扫墓。

  这位医官非常守信。他只身穿过马贼出没的沙漠,越过大川巨河,千里迢迢地来到朋友的墓前,只在坟头停留不到半个时辰就回马返程。而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却足有五个多月。

  他仍然不断地写书,不断地与父亲争论。杏林上的同仁们公认,想要完全读懂慕容无风必须借助慕容子忻的注本。而慕容子忻则习惯于在小注上挑战慕容无风的观点。因此,看完了子忻的注,人们又会对慕容无风的书产生怀疑,不知道这父子俩究竟谁说得更有道理。

  “我父亲和我说法都没错,只不过我的更jīng确。”这是子忻的解释。

  据说这话传到慕容无风的耳朵里让他大为恼火。子忻难得看望一次父亲,而父子俩每见一面必然大吵。为了医书中的某个小注,两人会争得面红耳赤、通宵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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