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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明月_蓝云舒【3部完结+番外】(316)

  武夫人皱了皱眉,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琉璃尽量说得诚恳:“琉璃似乎听人说过,出家者须无家族牵挂,无俗世羁绊,夫人如今要出家,寺院里能应允么?”出家可不是想出就出的,韩国夫人若是没有母亲的同意,不辞去身上国夫人的封号,哪家寺庙也不会接受她。

  武夫人怔了一下才道:“只要母亲和她肯成全我……”

  琉璃立刻接着问了下去:“琉璃实在不明白,皇后殿下和荣国夫人不都是笃信释教么?出家这等功德无量之事,她们却为何不肯成全夫人?”

  武夫人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琉璃皱了皱眉:“是么?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又有什么缘由可以去说服皇后殿下与荣国夫人,琉璃愿帮夫人转告一声。”

  武夫人皱眉思量着,神色渐渐从茫然变得有些激动:“你帮我问问母亲,我也是母亲的骨ròu,母亲为什么不肯成全我这一回?还有月娘,月娘她惨遭横死,全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日夜难安,只想在佛前忏悔罪过,也为月娘积些福报,母亲,还有她,她们也都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能明白我的这份心意!”

  琉璃缓缓点头:“是因为魏国夫人?琉璃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时,魏国夫人才七岁,时常拉着琉璃的手叫‘小姨’,想来之后定是出落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武夫人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正是,她十三四岁便已出落得芙蓉一般,人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我记得那年六月,她穿了一件粉色衫子去湖上采摘新生的莲子,满宫的人都以为是出了花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她再也说不下去,用袖子捂住脸,泣不成声。

  阿霓上前两步似乎是想来劝,琉璃却摆了摆手。武夫人哀切的哭泣声回dàng在小小的房间里,良久不绝。琉璃的眼圈不由也有些发热,好容易等到她哭声略低,才轻声道:“夫人节哀。魏国夫人生前倍受恩宠,死后极尽哀荣,这样在世间走过一遭,其实已是多少人羡慕而不得,夫人又何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猛地抬起头来,锐声道:“她才十八岁!就算有什么罪过……”

  琉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还记得长孙湘么?”

  武夫人怔住了:“长孙湘?”

  琉璃叹了口气:“当年的长孙湘是何等娇贵,长孙家被流放岭南时,她才多大?长孙家那么多的女儿、儿媳,还有王家、萧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娇生惯养?今日她们又在何处?有些事qíng,原是命数如此,夫人何必自责?”

  武夫人茫然地看着琉璃,仿佛也想起了那些早已挣扎着死去或依然在活着受罪的尊贵女子们,当年自己曾何等羡慕她们?如今除了休弃出门、因祸得福的杨十六娘,其余的人只怕早早死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如果当年败下的是……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半晌才道:“可月娘,月娘若不是我的女儿……”

  琉璃直视着她的眼睛:“夫人,月娘若不是您的女儿又如何?这世上的女子,大多不过是挣扎求存!再是聪明美貌,若生而为奴为婢,能如何?生在贫寒人家,又能如何?就算生在官宦之家,若是家人获罪,还能如何?便是家族安稳,这一生能是否安乐,照样要看天意。能身为夫人的子女,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人敢轻视欺rǔ,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儿女长成之后,如何用这福分,却不是夫人能左右的……夫人,时至今日,您又何必为自己不能左右的事qíng而耿耿于怀?”

  武夫人神色愈发惘然,突然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琉璃的手:“是我害了月娘,是我害了月娘!”

  琉璃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多虑了,这是命数,与夫人无关!”

  “夫人既然有心出离尘世,自然知道世间种种,自有缘法,缘起缘灭,因果报应,原是定数,非是人力可改。魏国夫人自有她的因果,怎会是夫人可以左右的?夫人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清,又怎么好提出家二字?”

  武夫人避开了琉璃的目光,有些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几眼,神色里满是茫然无助。琉璃心头一阵发紧,嗓子也紧得几乎有些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轻声道:“再者说,夫人若真是看破红尘,只求一个解脱,琉璃也不敢劝您。但夫人若只是自责之下想为魏国夫人多积些福报,琉璃却觉得,夫人未免太过偏心!请问夫人如此作为,又置周国公于何地?”

  武夫人瞪大了眼睛:“敏之?你不知晓,敏之他,他不知有多怨我怪我!连这国公,他都……我、我……”她摇着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词,满脸都是哀哀的急色。琉璃不敢让她说下去,伸手扶住了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在家时,他还能怪你怨你,夫人若是出了家,周国公,他又该去怨谁怪谁?”

  武夫人身子一震,死死地盯着琉璃。琉璃放开了手,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适才琉璃也与周国公说了几句话,他不知为何对琉璃似乎分外厌恶,开口便是‘以夫人在姨母面前的体面’如何如何,唉,琉璃不知如何分解,更不知晓,日后又该如何开解这份厌憎……”

  武夫人依然怔怔地看着琉璃,目光渐渐散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gān巴巴地笑了一声:“是我想岔了,原来怎么样都是不成的!”

  她转头看着阿霓,声音gān涩无比:“你去告诉老夫人一声,我今日过来,只是还愿,稍后便会回弘福寺做完法事。”

  阿霓眼睛顿时一亮,屈膝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武夫人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低头不知喃喃着什么,整个身子渐渐缩成了一团。

  琉璃慢慢后退了几步,突然也很想低头捂住自己的面孔。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武夫人,大约终于肯抬头认清现实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然而此刻胸口不知为何却堵得厉害,让她几乎不敢再看那个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正想悄然退到门外,武夫人却蓦然抬起了头:“大娘,你还记不记得,月娘她最喜欢你做的牡丹夹缬的裙子?再过两个月就是寒衣节了,我想再给她做一条,你说,如今还能买到那种夹缬牡丹么?”

  琉璃咬紧牙根走上两步,也坐了下来,还没坐稳,武夫人已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量大得让琉璃几乎吸了口凉气。她努力笑得平稳:“自然记得的,如今夹缬铺里还有牡丹夹缬卖,咱们可以买两端牡丹夹缬的绫缎,做一条八幅的裙子,也可以做一条素底裙,加上六幅牡丹夹缬轻纱,就和当年那条一样。”

  武夫人目光茫然:“当年那条裙子,月娘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我又给她做了两条……”

  门外的小院里,依然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不时能听到从门帘里飘出的沙哑声音,却是在絮絮地诉说着往日的琐事。

  一阵脚步声响,杨老夫人扶着武敏之快步走了进来,待得走近房舍,脚步却越来越缓,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她默然倾听着帘内飘出的声音,原本焕发着喜悦容光的苍老面孔上,渐渐地布满了伤感。

  武敏之的目光也顺着鼻梁落在那低垂的门帘上,每当门内隐隐提到一声“月娘”,脸色便愈添了一分yīn沉。

  日头正在中天,jīng舍深深的屋檐把阳光遮了个严实。武敏之静静地站在yīn影里,眸中那黑沉沉的厌倦,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第五章三日之别千金之诺

  日头未上三竿,正是长安各处坊里人流如织的时辰。休祥坊的荣国夫人府紧闭的乌头大门突然被缓缓推开,顿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长安城里六品以上官员府邸的正门都是双扇对开的乌头门。荣国夫人府的门庭却是格外显眼:大门两侧那两根一丈二尺高的乌头阀阅用的是通体的榈木,门扇上方安着榈木雕框的直棂窗,下面是雕刻着瑞shòu图的榈木涨水板。天然华美的淡赤色木纹与阀阅上那一排排记录功勋的端严大字,淋漓尽致地诠释出“门阀”之意。

  大门开处,当先缓缓驶出的是一辆十分寻常的青色马车,过了片刻,又走出两位男子。年少的那位赫然正是周国公武敏之,依旧是白衣如雪,轻袍缓带,琼花玉树般的容色,似乎把这气象端华的乌头大门也衬得俗气起来;而他身旁穿青色襕袍的年长男子却依旧显得从容疏朗,竟是半分也不受影响。

  出门几步,武敏之转身抱了抱手:“裴少卿,家母病中多思,这几日多亏了库狄夫人巧言慧思,不但为家母解惑,更是为祖母分忧,敏之在此先行谢过。望夫人保重贵体,不日家祖必有重谢。”

  他的言辞虽还恭谨,眼中那股冷意却并未稍减。裴行俭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不敢当,拙荆xing子愚笨,只是多年来对两位夫人的知遇之恩不敢或忘,但有驱使,必全力相报而已。饮水思源乃是人之本分,不敢领周国公这个‘谢’字。”

  裴行俭的言辞分明谦逊之极,但落在武敏之耳中却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他不由眉梢微挑,语气也加重了两分:“夫人之能有目共睹,夫人之功只怕不日便会上达天听,裴少卿又何必过谦?何况这两日家母还耽误了夫人尽孝,如此厚谊高qíng,敏之不敢或忘!”

  裴行俭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心之功,不足挂齿,自家变故,更不敢迁怒于人,周国公多虑了!”不待武敏之开口,他飒然抱拳:“时辰不早,裴某告辞,周国公请回吧!”说完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马缰,翻身上马,带着马车扬长而去。

  武敏之站在当地,看着那远去的车马背影愣了片刻,“迁怒于人”四个字仿佛依旧在耳边回dàng不休。他一甩袖子,转身大步往里就走,冰雪般皎然清冷的脸颊渐渐胀得通红。

  裴府的马车里,琉璃的脸颊也有些,小三郎八爪鱼般手脚并用地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琉璃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只能一边试图轻轻拉开他的手,一边柔声:“三郎乖,都是阿娘不好,阿娘以后再不丢下三郎一人在家了……”

  三郎依然一声不吭,只是将小脸深深埋进了琉璃的肩颈处。

  rǔ娘在一旁低声絮叨:“昨夜里,三郎越发不肯睡了,只是指着门要出去找娘子,后来还是阿郎过来,带着他去上房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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