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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_寂月皎皎【完结+番外】(91)

  唐天霄怒冲冲地走到怡清宫时,卓锐已闻报急急上前见礼。

  “她呢?”

  唐天霄立于宫门前,却已不由抬眼望向内殿。

  窗扇大开着,有袅袅的淡白烟气盈出,却瞧不见半个人影。

  那日,她私逃出宫前,还曾如一枝艳丽妩媚的木棉花倚于窗棂,笑容璀璨明妍,让他一上午都心舒神畅,迫不及待地便想回到她的身畔,继续和她相依相守,谈笑无忌,直到白发皑皑。

  他很有把握,他可以在未来给予她更多的惊喜和快乐,更高的身份和地位。

  以为已经没有人能拦他的路,却从不曾想过,她并不希罕他给予的一切,一声不吭地便将他舍弃。

  心头越发割裂般地疼痛,但看向卓锐的眼神却更加寒冽。

  卓锐看得出唐天霄来意不善,却再猜不出可浅媚哪里招惹了她,低声答道:“淑妃在里面。这几日很安静,很少出屋子,偶尔出来,待人也和气,从不惹事。”

  他只怕又有人在唐天霄跟前进了甚么离间的谗言,却是婉转地告诉唐天霄,如今的可浅媚很本分,很听话,言行挑不出毛病来。

  唐天霄却听得越发气愤。

  从前的可浅媚,会有这等本分,这等听话?

  他问:“里面在烧着什么?”

  卓锐忙叫来小太监悄悄过去打探时,小太监回报道:“烧的是淑妃娘娘自己抄的经文。方才香姑娘把她抄的大半经文都送到大佛堂,说日后分发下去让人颂读,便可积德行善;淑妃娘娘却说,她的经文只图自己抄着安心,不许传出去惹事儿,因此叫人移了火盆过去,把剩下的经文都给烧了。”

  唐天霄明知香儿只是找借口把那些经文送到自己跟前,冷笑道:“如果没有心怀鬼胎,抄经文这种善事,怎会怕旁人知晓?”

  小太监道:“特地移火盆过去,似乎并不是全为烧经文。听说淑妃娘娘嫌屋里东西太多,顺便也把没用的字纸也给烧了。”

  “没用的字纸?”

  可浅媚虽然聪明,可并不爱写字。唐天霄却勤奋得很,几乎每日都会练上几张字。

  他总和她在一处,因此所练的字纸大半都收在她这里了。

  他眯起凤眸,便往内踏去。

  小太监忙要通报时,唐天霄低声喝道:“闭嘴!”

  他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傍晚时,可浅媚又抄完一部经书,忽留意到自己这几日自己所写的经文都不见了,便问道:“香儿,把我的经文放哪里去了?”

  香儿忙答道:“大佛堂里正在收集各种经文分派给下面的信徒,说是行善之事,可以增福增寿。我听着这是好事,便收作一处,送过去了。”

  可浅媚道:“唉呀,你别给我惹事。何况大佛堂里供的是佛家菩萨,我抄的是道家经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这都闹的什么呢!”

  香儿便道:“既如此,我呆会儿去要回来吧!”

  “算了,以后别拿过去就行。我抄着只图自己安心罢了。”

  可浅媚说着,翻了翻抄好的经文,却有一张纸片飘下。

  她捡起,却是那日她抄的那篇《木瓜》,后面有唐天霄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有她写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论生死离合,我都和你说定,我们将执手相对,共度一生。可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我们终于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有生之年再无法实现我们的誓约。

  纸片已褶皱得厉害。

  当日可浅媚从角落里把揉成的一团捡起,好容易才抚得有些平整,看清那骗人骗己的一字一句,也隐约明白了唐天霄怎么会这么快便发现她离宫而去。

  他在意她,因此也懂得她。

  于是,骗人骗己后,是害人害己。

  她凄然地笑了笑,吩咐道:“笼盆火来,我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烧了罢!”

  香儿不解,只得照办。

  她便在各个角落都翻了翻,又打开箱柜,找出她曾宝贝一样收着的诗文和画轴。

  有唐天霄随手写的字,画的画,也有她千里迢迢从北赫带来的李明瑗的手迹。

  她都不想留着。

  把能断的都断了,能烧的都烧了,安安静静地guī缩于这小小的殿宇中,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也许便是她一生的幸运了。

  她将永远是可烛部唯一的公主,大周皇宫内曾经盛宠却终于失宠的淑妃娘娘。

  她可以暗暗地喜欢着某个人,安安静静地喜欢着某个人,然后在岁月的迁逝里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她的爱qíng。

  她将永远不会在突如其来的灭门仇恨里目龇yù裂,痛不yù生。

  李明瑗在骗她,卡那提在骗她。

  他们各有各的打算,所以都在骗她。

  而她将永远只相信自己。

  经文扔入火盆,火焰腾腾地冒起,光色明亮。

  那篇《木瓜》扔入火盆,火舌便迅速吞噬掉她和他的誓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几个字像不肯罢休般在火舌里挣扎翻滚了下,终于化作深黑的灰烬。

  她仿佛轻松了些,继续将那两个男子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印迹慢慢付之烈焰。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她黯淡地笑了笑,将唐天霄随手画的自己傻笑着的画像投入火中,然后是李明瑗亲手写来让她阅读和临摹的诗文、兵书……

  抓过一卷画轴,她瞧了一眼,微微地失神。

  是李明瑗在她前来大周和亲前赠她的画,画的是她记忆里他们初次相见的qíng景。

  月色如水,雪漠如歌,大脚印里踩着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小脚印。

  彩衣的小女孩仰望着弹琴的男子,仿佛仰望着她心中的神邸,渴慕却不敢亵渎。

  他其实很懂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的心思。

  他清楚她对他的倾慕,并且不动声色地利用着这种倾慕。

  他画得极好,意境空阔优雅,人物眉目宛然,但可浅媚似乎从没喜欢过这幅据说是特地为她作的画。

  她总觉得这画里缺着什么;那种缺失似乎是李明瑗极力掩盖,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这幅画qíng意深沉幽邃,满是分离的伤感和失落,却根本不完整,就像中原的折子戏,少掉了最重要的正旦角色。

  她不是足以和他演完人生那场戏的正旦,充其量是个小花旦而已。

  她和画上的明月、古琴、黑鹰一般,是画里的点缀。

  “你在做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声线,异于平常的冷沉yīn郁。

  可浅媚手一抖,下意识便想把画往身后藏,却又顿住,只是随手扔在即将送入火堆的其他字纸中,然后伏跪在地,低声道:“臣妾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天霄捏紧了拳,控制着自己一拳打到她脸上的冲动。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生疏地和自己见礼了?

  一板一眼的君臣大礼,尊崇却疏远,瞬间将他们曾经的恩爱无间和生死不渝抛到了九霄云外。

  仿佛他只是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

  唐天霄没有让她平身,由她跪在地上,缓步走入屋中,打量着周围渐觉陌生的陈设。

  艳丽多彩的帷帐撤了,妆台上簪饵珠饰收了,晶莹夺目的水晶帘没了,连地上的红丝毯也不见了,露出光秃秃的漆黑金砖。

  颇有异族风qíng的花瓶还在,却连片绿叶子也没cha。

  跪在地上的女子未着脂粉,漆黑的长发连辫子都没结一个,散散落落地随意铺在她一身缟素单衣上,连面庞都盖住了一半。

  他只看得到她发白面颊上纹丝不动低垂着的黑黑眼睫。

  自他来到这屋里,她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他冷笑着问:“可浅媚,你是打算把这里布置成那个北赫男人的灵堂了?”

  香儿、桃子等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不该自己听到的,还是听不到好。

  后宫里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多得很。

  可浅媚眼眸转动了下,低声道:“没有。臣妾常惹皇上生气,只想收拾简朴些,好好学着怎么修心养xing而已。”

  “修心养xing?”

  唐天霄半蹲下身,对着她的面庞,“就为了朕把你那些好qíng郎好同伴都给诛杀了,你就要修心养xing?你在chuáng上百般献媚讨好朕时,怎么就没想过修心养xing?”

  他说得yīn损,话语里却已是抑制不住的伤感,连声调都似柔和了些。

  可浅媚眼睫湿润,却低低笑道:“他们与你为敌,给诛杀了是他们活该。可浅媚狐。媚惑君,若给诛杀了也无怨言。皇上既然留了臣妾一条命,臣妾自然要学着修心养xing,也算是为皇上的龙体和大周的社稷着想吧!”

  唐天霄气结,别过脸忍下怒气,随手翻了翻她即将烧毁的字纸,再问道:“你凭什么烧去朕写的东西?”

  “臣妾以为皇上不要了。”

  可浅媚扫了一眼,答道,“皇上若想留着,臣妾呆会便收拾了送去乾元殿。”

  “你便……这么不想要朕留下来的东西?”

  他捏住手中的一张纸,扔入火盆中。

  火焰再度腾起,可浅媚的眼睛被映得有点儿红。

  她低哑道:“臣妾要不起!”

  唐天霄盯着她的侧脸,眼睛也似给映红了。

  他bī问:“到底是不想要,还是要不起?”

  可浅媚笑了起来,哽咽道:“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不配!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们已一刀两断!”

  这话的确是唐天霄在她被带回宫的那天晚上说过。

  但他想收回,可以吗?

  他本来是打算兴师问罪的。

  可此刻,看着这满室的苍茫零落,看着这个无数次在他怀里撒娇的刁蛮小女子孤凄凄地跪着,他满腹的怒气和恨意忽然之间就发作不出来。

  凭他之前怎么想着她的可恶可恨该杀该死,到了真面对她的这一刻,硬起来的心肠总是不知不觉间柔和下去。

  何况,他听出了她声调里的微微颤抖和哽咽。

  他想,他已改变了主意。

  每次争执,都是他先低头。

  这是他宠起来的娇惯xing子,可他似乎愿意继续这样宠着。

  她的一言一行,的确是在践踏他,羞rǔ他;可也许她真的年少任xing,也许再长大些,真的会改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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