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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_书海沧生【完结+番外】(25)

  “翠蒙山君?你看到了?”奚山君狐疑地盯着扶苏手中的细长筒,有些吃惊。

  扶苏收回那物道:“多智而妖。你与我并无什么不同,何必怕我拖累你?”

  他又道:“相传正源时代,刚刚有人之时,神州之上曾兴起过一次瘟疫,那时的瘟神肆nüè猖狂,脚印遍布所有的土地。《正源志》中记载,时有女子,踩瘟神摄鲲脚印有感,后产子,此子所在之处,人畜皆染时疫,先死者往往为母。二五捡到的孩子,大概就是瘟神摄鲲。他领命下凡,生在水中,随着河流到了奚山。摄鲲为了长大,吸取了二五jīng血,可二五只是个孩子,并不能让他提升多少,于是他便趁三娘怀孕之际,脱了躯体,一股仙气钻进了她腹中,趁机汲取三娘和翠元的道行,再害了他夫妇二人,等到诞生之日,定然大有作为,能顺利完成上天的使命。”

  奚山君目光盯着那碎玉宝石镶嵌成的细筒,并不在意扶苏的话,微笑道:“仙人们行事自有考量,他们任xing时,我们做妖的却不能直接对抗,生生应了也是常有的,你这样聪明,到底也印证了上苍仁慈,为大昭留了一脉生机。”

  “是你给了我一脉生机。”扶苏摇摇头,指着细长的筒道,“这东西名唤千里眼,据说是仙人遗留之物,父皇又镶嵌了这么些东西,后来赐给了我。每当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生得什么模样时,便拿来瞧一瞧。他埋我时,这千里眼陪葬在了棺中玉枕之旁。”

  “这次为什么坚持要出山?”

  扶苏瞧着奚山君灰败的面庞,反问道:“你为何还未倒下?明明生生把摄鲲的灵体引到了自己的体内。”

  她为三娘保胎,其实是qiáng行带走了瘟神。

  奚山君笑道:“我未到终点,为何会倒下?”

  扶苏把千里眼举到了橙染的天空中,转了转筒,道:“太阳马上要落山了。”

  奚山君扣住了扶苏的手,使出了最后一丝法力,麻袖鼓起了风,“这世间,唯一能化解瘟神戾气的地方,在蜀国酆都。你若愿来,便随你。”

  奚山君法力尽失,是在两天之后,距离酆都还有半日的脚程。

  她口中bī出了一大口鲜血,瞧了扶苏一眼,怕他看到了心生不安,又咽了回去。她说:“你背着我,莫要走官道。我恐怕快要不能压制瘟神,到时祸害了凡人,让他依傍人身,传染疫病,反酿成大祸。”

  扶苏点点头,把云纹的袍摆系在腰间,背起了奚山君,这才发现她清瘦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出什么重量。

  天色渐渐黑了,他们在有月光的小道上赶路。奚山君有些昏昏沉沉,却不敢睡着,勉qiáng笑道:“公子可会唱歌?”

  扶苏摇摇头,“不大会。每年祭祀chūn神时,父皇会jiāo给我教化的任务,我唱不好,二弟、三弟时常替我唱。”

  奚山君眼弯了起来,“唱一唱,乡野何曾有人听,不好又如何?”

  扶苏眉眼淡淡的,玉冠下的黑发在清风中缓缓飘扬起来,带着温柔旖旎的弧度。他垂目道:“你若笑了,我便摔你下来。”

  奚山君伏在少年的背上,重重费力地点了点头。

  扶苏的嗓音十分清慡冷脆,可是哼唱时,没有一句在五音之中。奚山君听完之后,闭上了眼,许久,握紧了双手,脸憋得通红。扶苏脸色微黑,严肃道:“你试试笑出声来?”

  奚山君哈哈笑了起来,搂着扶苏的长颈,直起背,好似一匹长长嘶嚎的láng,就那样对着白白的月光,笑得喉中的小舌头一抖一抖,气贯长虹。

  扶苏愣了愣,发现自己的威胁不奏效,却没有松手,又紧了紧,许久,才道:“再淘气,摔死你。”

  奚山君一张丑脸朝扶苏脸颊凑了凑。她像个小动物,亲昵道:“小相公,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很喜欢你?”

  “他们或者惧怕我,或者轻视我,大多并不喜欢我。”

  奚山君的声音忽而变得响亮,她笑了,“是,他们是对的。我也不喜欢你,不……喜欢我的小相公!”

  扶苏的表qíng很微妙,淡淡地翻了翻白眼,他从善如流,“我也不喜欢你。”

  若问鬼城酆都何物最多,那定然不是鬼,而是……棺材。酆都有百国最大的木料集市,也有世上最好的棺材。楠木、梨木、梓木、香樟木,能想到的,这里都有。雕飞,鹤雕,雕红狮,百子千孙,仙女托骨,真是……喜气洋洋。

  奚山君把扶苏的千里眼典当了,买了一具最普通的棺。

  然后,然后棺材抬进了离十王殿最近的善人庄,也就是放无人认领的异乡客的死人庄。

  再然后,奚山君躺了进去,闭目,合棺。

  她叮嘱扶苏,为了借酆都鬼气消融瘟神戾气,送他归天,之后的七七四十九日内,绝对不可以在阳光下开棺。

  绝对不可以。

  她凶神恶煞、表qíng狰狞、痛不yù生地吓唬扶苏,扶苏坐在一旁烤火,烤山芋。

  他在想念自己的千里眼。

  财不露白,果真是千年不变的至理名言。

  他不喜欢妖女,这话可是真得不能再真切。谁会喜欢她?见了鬼了。

  扶苏坐吃山空了几日,只能出去谋生路。虽则是鬼城,不知为何,酆都的疫qíng却是蜀国最轻的。

  酆都的红油汤饼十分有名,红汤香面,晶莹柔韧,扶苏站在摊前许久,才淡淡问道:“店家,招不招伙计?”

  若论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如何走近餐饮行当乃至面条业的,只能说,他唱歌没什么天赋,做菜、拿刀、拉面却是一把好手。

  什么都需要靠天赋。比如他做太子做得被人活埋bī宫,颇叫众臣鄙夷,可是,他揉面煮汤,小火咕嘟咕嘟时,大家便都赞好了。

  不过三十日,酆都皆知,十王殿前,有个小哥同阎王抢起生意了,吃他汤饼的比给十王上香的多。

  小麦脱壳,面粉纷纷扬扬盖上乌丝淡目,扶苏险些忘了,棺材里,他还有个一直未曾醒来的未婚妻。

  距离四十九日,还剩半月。

  这几天,蜀国全国戒严,路人都少了许多。吃红油汤饼的人也少了许多,店家打起了瞌睡。扶苏的眉毛、睫毛上都是面,手中还握着一块圆圆白白弹xing十足的面团。

  有些事总是一瞬间发生的,而这些一瞬间发生的事往往给人造成一辈子的yīn影。

  扶苏就yīn影了。

  “小子,上十碗汤饼。”来人呼出了一口寒气,他的嗓音十分熟悉。

  满脸面粉的扶苏抬头,瞧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陛下,他爹。

  连蜀国都有了瘟疫,几个皇子殿下显然已经起不了安抚作用,天子陛下也坐不住了。

  他终于,也来了。

  “十碗?”扶苏垂着头,使劲揉面团,仿似那并不是一团面,而是一团扎手的刺猬。

  陛下扬扬眉,点头。

  陛下身后只跟了稀稀拉拉几个侍卫和最受宠爱的三皇子成葛。

  侍卫jīng悍利落,成葛紫衣翩翩。

  店家也醒了,瞧见来人不凡,殷勤地伸手帮陛下脱去银貂大麾。扶苏瞧见了那件银色麾衣,根根柔软,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亮光,瞧不到一丝杂色。

  他卷起单衣的袖子,呼了口寒气,两只修长的手开始一点点展开面团。

  “这是店家的孩子?”陛下十分平易近人,与店家聊道,“看着十分能gān呢。”

  那店家笑了笑,他无儿无女,瞧扶苏温和懂礼,又是个孤儿,本就有意收养,日后留待养老,便默认了,躬身笑道:“只有一把力气,贫贱之人,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陛下也笑。他年轻时十分英俊,人到中年,添了一丝皱纹,却又显得威严神气许多,“你只有这一个孩子吗?那定是十分爱惜了。”

  店家哈腰道:“为了活命讨生活,哪还记得疼他爱他,饿不死便罢了。贵人呢?贵人想必一定多子多福了。”

  陛下笑了,扶苏扬手,拉开的面在空中变成一丝一缕,隔断了他和陛下的目光。他低头留意到自己挂着的一件破旧肮脏的围袍,手滞了滞。

  扶苏有些冷,侧头对着空气打了个喷嚏。

  陛下也沉默了,良久才笑道:“我有十八个儿子、五个女儿。”

  以前他常说,我有十九子五女,二十有四,听着好像儿死,是个不大吉利的数字。

  紫衣的成葛听闻此言,微微笑了笑。少年生得美,又十分高贵如意,笑起来,便格外夺目,好像一朵停驻在墙角的蔷薇花,翘起嘴角,就是一室chūn光。他生得最像陛下,天子怜爱他,常常在众臣面前说道:“吾众子之中,唯葛肖我。”

  扶苏把面放入了煮沸的汤锅中,骨头汤中咕嘟咕嘟煮沸了一个个气泡,炸开之后,又重新生出。

  他把劈好的柴火投入烧了许久的火苗之中,然后卖力地鼓唇chuī着。

  店家又闲话道:“小老儿常听人说,贵人们若远行,并不会带长子,一般承嗣的孩子都会留在家中,以防万一,不知可是真的?”

  齐明七年时,京都天灾地裂,天子带走了所有的妃嫔子嗣,只余下平吉宫太子和哮喘发作的皇后。齐明八年时,魏国将军吴兆谋反,陛下顺应民意御驾亲征,身旁唯一带的子嗣便是成葛,贵妃郑氏随驾。

  公子扶苏一直很笃定,这是天降大任。父亲虽瞧着对他不大亲近,但是古往今来,教育太子不就这么回事儿吗?嫡子和其他的儿子终究是不同的,嫡子必须做的,其他的孩子不必做,嫡子想做的,陛下不想他做他便不能做。

  他时常把两件典型xing的事件看成是父亲对自己的苦心栽培,也看成是他看重自己的标志。都是一样的,旁的太子也这样。虽然大一统之后的太子就从未落过什么好,死的死,废的废,可是,谁能说他们的父皇不是为形势所bī,不是打从心眼里期冀他们茁壮成长,只是未来被张狂的现实打败罢了。

  扶苏的自我安慰机制一向十分圆满完美。

  少年一边卖力地鼓着风chuī火,一边偏着耳朵听。他希望听到父亲说,是这样的,长子就是要承担起长子该有的责任,虽然喜爱他,心疼他,但只得硬起心肠。

  他认为陛下会这样说,他觉得他爹是这样的。

  陛下愣了愣,颔首道:“话虽如此,但既出远门,若不带着钟爱的儿子,不知他寒暑饥渴,不知他衣食住行是否样样顺心,心中难免惦念,这出门也就不能放心了。这个孩子便是我与妻子所生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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