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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奚旧草_书海沧生【完结+番外】(55)

  一路上,以太平闲散著称的平国人呼儿唤女,哭泣不停。他想起了死前被缚着手的两万残兵,像一只只被打折了腿脚的家狗,用尽了生命最后的余力,齐齐惨叫起了亡国之音。

  他从未亲眼看着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生命,佳梦城中下起了大雨。年前,盼来的不是雪,竟是bào雨。

  东佾兵士铲着泥土的手在颤抖,他们无法再继续下去,因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在哀求。他们与这些人一样,穿着战袍。可是,不同的是,见到这等人间炼狱,他们再也不会选择第二条路—宁可战死,也不会投降大昭。

  “这是没有骨头的下场!”闻聆说将士个个心惊胆寒,他的这位皇叔却没有任何表qíng,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昭太平太久了,如今绝了皇嗣,正是好时机。”

  闻聆愣了一愣。皇嗣不是早就绝了吗?

  朱红步辇中的那两条腿毫无动静,许久,那人才伸出手,闻聆垂眼,小心翼翼地背起眼前的少年。

  他的小皇叔素来深受皇宠,可只有这一条,让他永生隔绝于王位之外。

  东佾上皇九子闻慡,是个天生的瘸子。

  “皇叔,孩儿瞧这阳靖关一时半刻便可攻下,您不妨先进些食物。这一路行来,上皇唯恐食物不周到,吩咐孩儿带了几个宫中的庖厨,一路上不可短了皇叔的汤食。”闻聆背着小皇叔在阳靖关外的树林中走动,闻慡许久未出步辇,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先前一张紧绷着的脸却是慢慢柔和一些了。他道:“辛苦你了,八皇子。”

  闻聆笑了笑,却不作声。他这皇叔xing子一向孤傲,恐说些什么,便惹得他怒了,反而不美。

  “八皇子,你瞧,大昭好吗?”闻慡凝望着远方,阳靖关中炊烟不绝,却被大雨浇熄,那个城池,如今一片死寂。可是,他知道,一旦日光出来,里面有数不清的粮食谷物、珠宝金币,还有数不清的穿着堂堂冠冕的昭人。

  “好。”八皇子笑了,“闻着就芬芳。”

  闻慡也笑了。饶是前方一片yīn雨,天都在为那场大昭史上出现的最悲惨的杀戮而哭泣,也掩盖不住他们志在必得的快意。

  “天快亮了。”这双腿无知觉地垂着的少年望着天色,神qíng却有些晦涩不明。

  八皇子微微一怔,朝林中又走了几步,才轻声道:“皇叔,两日一夜了,睡一会儿吧,孩儿为您守着。饶是大昭明珠来了,也不怕。”

  少年点了点头,伏在闻聆背上沉沉睡去。林中风动了,八皇子摸到背后少年披着的狐裘,帮他戴上了连衣帽,沉目望了望阳靖关。

  这是东佾人世世代代的梦想,就像láng崽子生下来就会厮杀。

  美梦成真之前,总是无尽的焦灼。

  未入阳靖关,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云简,章咸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qíng郎。

  降伏三十部落,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云简,正是失踪已久的huáng四郎。

  兄弟四人还在一起之时,三人知其脾xing,下棋,做学问,每每要求最好,每日三顿拼命加餐,便笑他道:“沽名钓誉入魔深者,四郎也;口舌之yù挥之不去者,四郎也。”

  这样一个huáng四郎,单枪匹马,跪在成觉面前,“殿下,臣幸不rǔ使命!”

  成觉笑了,下马,拍了拍他的肩,“gān得好,云卿!一鸣惊人,不愧是云相之后,青城殿下提携之人!”

  云简,福州人氏,古来贤相第一人云琅之族孙,云氏遵照云琅遗言,隐居三代而不仕,而云简,恰巧是第四代。

  章咸之愣了许久,才泪如雨下,“四弟,你去了何处?”

  云简一身白色铠甲,含笑瞧着章咸之不说话。

  章咸之一身红衣女装,当他不认得自己,双手束起发道:“我呀,三哥,章甘啊。”

  云简一路疾驰而来,眉眼结尘,却依旧秀美温润。他微笑道:“三哥,好久不见。”

  章戟环顾四周,不见一兵一卒,慌忙问道:“敢问上卿,我章家十万兵马呢?”

  云简缓缓一笑,温柔道:“什么章家十万兵马?简未曾见过。”

  章戟慌了神,厉颜道:“上卿,昭、佾战事如此吃紧,莫要再开玩笑!若无兵马,你我众人,今日皆要命丧此处,恶名昭著百年了!”

  云简掏出手帕,拂去脸上的尘土,才粲然笑道:“今日兵败,臭名昭著的是将军,死的也是将军,与简有何相gān呢?”

  成觉狐疑地看了云简一眼,他却转身,垂下眼,笑道:“殿下,陛下有旨,您给臣剿匪的十万兵马,依旧纳入禁卫军中去。至于大将军,若然守关不力,战死了,他再派兵马来助阵;倘使打了胜仗,自有加官进爵之日,殿下与章姑娘的旧约依旧不改!”

  成觉胸口大闷,指着他,许久才道:“你!你怎么敢同陛下……”

  穆王之臣,竟事两君。

  云简浅浅一笑,轻道:“我许诺殿下的事做到了,许诺章姑娘的事也做到了,与陛下结缘,全赖二位提携。我于越姬山上已料到今日,殿下何必怪我今日背信弃盟,不能忠心耿耿?”

  他转眼望向章咸之,带着深深的qíng意,也带着深深的恨意,只是依旧温柔,依旧微笑,“三哥,你呢,你把郡试的题目泄露于我之时,把我引荐给陛下之时,可曾料到,被你一眨眼害了的吾等,也是你今日的下场?”

  章咸之怔怔道:“你竟这样想我,竟这样想我!我当日给你试题,只为让你高中,何曾想过要你死?”

  “你害我这辈子都要凄凉,都要寂寞,岂非生不如死?”少年弯起了眼,白皙的皮肤好似敷了一层又一层的粉,笑意这样冷,又这样僵硬。

  他骑着马朝着她缓缓而来,这世界仿似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qíng意与恨意jiāo织在一起,她瞧着他,心碎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相遇时,是在一只小小的船舍中。她拍了拍他的左肩,又拍了拍他的右肩。

  那时冲破胸膛的是什么,是亲眼瞧着太阳挂在天空,暮色落入碧海的尘埃落定,她认定了命运的转变自他起始。

  爱的人不同了,一切自是都不同的。

  平国金乌水畔,长着一种叫“檀央”的糙,长相普通,却深具君子之德。因落日余晖常常晒在湖面之上,别的水糙吸了日光水色,生得益发茂密浓翠,深受恩泽,可是檀央依旧是原来的模样,舒展而浅淡,温柔而不见虎láng之势,素来为文人骚客所喜,称其“九德具备”。

  他便是这样的君子檀央,而她是照亮君子的太阳。太阳的爱意何其浓烈,却暖不热檀央的心。

  章咸之很绝望,鼻子一酸,忍住泪,低声道:“你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便同世子认识?”

  云简把手帕递给章咸之,温声道:“我认识他,同认识你,一样久。十一年的六月初五,我为贼人所劫,饿倒在章府门前,你命丫鬟赶我走,路过的殿下成觉却给我一餐饭,一袋馒头。”

  章咸之胸口唇齿俱苦涩起来。当日她心中乱作一团,惧怕命运的到来,便本能地把他推开。这一推,竟推得这样远了。

  一切,又都变了。她想起什么,尖叫道:“大哥呢?大哥与你一起失踪,你回来了,他人呢?”

  云简闭上了眼,笑了笑,苦涩道:“自是,从君所愿。一袋馒头,谁给的,到头来,又有什么区别。我是贱命,他身为百国太子,福泽深厚,命为何也这样贱?”

  从君所愿。

  章咸之打了个激灵,许久,眼泪却抹也抹不去了。她望着他的眼睛,不敢置信,却逐渐绝望起来,“你杀了他,你真杀了大哥!”

  她狠狠捶着他,双目赤红,泣不成声,“你为何没有遭到五马分尸之刑,为何没有天打雷劈,死不超生啊?”

  他仰头望着黑夜,这天灰蒙蒙的,“若群星有灵,我何至于还能活到今日任你再骂上这遭。”

  天极星空曾起约,同为手足永不害,哪个若是违前盟,阎罗殿前不能容。

  章咸之魂不守舍,哽咽道:“我夜夜都梦见你们回来了。你不理我,一直朝前走,他说他不当皇帝了,一辈子就做姬谷,做我们的大哥。可是,说完这样的话,却朝着大海的深处走去,我追过去,大哥却已经被海làng淹没,鲜血把海水都染红了。我的裙子也沾了他的血,那么黏稠腥涩,无论如何洗,都洗不掉。”

  她说:“我梦中得了一份考卷,原想助你一飞冲天,步入青云,谁知酿下弥天大祸,险些害了诸位师兄xing命。”

  白衣少年轻笑道:“三哥,你几时与他们那样qíng深?你只是怕他们死了,回来找你报仇,正如你对大哥,不,是对太子扶苏那样廉价而动摇的qíng感。你不知道扶苏对你qíng根深种吗?你不知道他每日吃完晚饭便抱着书坐在窗前,等你经过,只是为了多看你一眼吗?他每次瞧见你,欢喜得眼珠都发亮,就那样沉默地瞧着你,却从不肯多与你说句什么,只唯恐你心生烦恼。已做了聪明人,又何必再装傻?”

  道路两旁开成云海的束离花落到少年的肩上,他温和而残忍道:“你把考卷给我时,如何叮嘱于我?你让我告诉所有的人,书院中的每一个人。扶苏与平王世子jiāo好,倘使日后株连入狱,如有一人不死,如有一人与平王世子有所互通来往,那便是扶苏!你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盘根错节的成家人已故太子还未被斩糙除根!告诉天下诸侯扶苏的行踪!陛下送你到书院读书,便是为了让你日后辅佐太子,你为陛下所制,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借刀杀人。你虽算漏了什么,虽然此事明明与他无gān,他却去了。他同我说三弟对着空dàngdàng的房间烧纸钱,看得他心中愀然。他说他没有感qíng,他说他不明白为何对我们兄弟手足的感qíng来得这样茫然汹涌,让他不知所措。你说,若不是你,我如何确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苏,便是我的主公成觉预备铲除的人呢?”他眼睛弯弯的,声音几许温柔,“不是我,也有别人。”

  红花落到红衣上,黑发的俏丽美娇娘却狠狠地摇着头,她眉眼带着杀气,掷地有声,说服了自己,也掩盖了心中的浮动,“是你杀死了姬谷,是你杀了他,我终究只是想想,我什么都没有做!”

  云简躬下身,双马并行,这一团白云怅然地抱住那一团红日,他叹道也似泣道:“我邀他去越姬山上赏花,他带了一提五花ròu。他与我,皆过得那样不如意,都是难忍饥饿之人。越姬山上雾气浓,束离花比山下开得早。我同他说,是我与你合谋设计了他,我同他说,我们都想要他死。他问,倘使他死了,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若杀了他,便能还了世子恩qíng,你若杀了他,便能心神安宁。我们都有所得,只有他失去了。他死在了束离花丛中,被我用淬了毒的长剑一剑穿破胸脏。他临死的时候,明明身体还在抽搐,可是却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中有泪,不知是为你而流,还是为我而流。我害怕他哭,害怕他死了还要哭,便挖出他的双眼,放在盒子中,呈给了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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