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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宅记_落日蔷薇【完结】(257)

  压在桑陵城头上的巨大yīn霾被扫清,城中众人都松了口气,第四日,被挡在城外的商队进了城,再加上昌阳的军资送达,桑陵百姓欢喜异常,在城中办了篝火宴,通宵达旦的庆祝。

  饮酒作乐的欢声传遍全城,喧嚣不眠之夜仿佛永远止境,接连三日。

  卫所的议事厅里多了张软榻,榻上半倚着一个人,长发松挽,穿一身松花色的家常袄裙,安安静静睡着。软榻就搁在窗边,细碎的阳光会洒在她松花色的素面裙上,像一朵朵huáng梅花。大军虽已退去,但不知往后是否还有祸事,而赤潼关战起,大安朝仍旧处于忧患之中,霍铮并不得空,每日都要来议事厅和洪涛、连煜等人商议事qíng。

  他每天都把俞眉远抱过来。起初众人很是惊讶,后来只剩同qíng。

  俞眉远七日未醒。

  杨如心诊不出问题,俞眉远一切如常,身体毫无异状,却长睡不醒。

  他不想再抛下她一个人,不论去到哪里,他都要带着她,长守不离。

  “把他的尸首装殓了,回京时一并带回去吧。毕竟也是我大安朝的将军,昔年在西疆与狄蛮苦战八年,这些年又镇守赤潼,是非功过已难数清,人既已死,便留他一具全尸。”

  霍铮坐在议事厅正中面无表qíng地吩咐着,眼中没有悲喜,亦无痛苦,平静得像是毫无波澜的井水,所有的事他都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着,有条不紊,冷静异常,反倒让人担心。

  但再担心,旁人也无从劝起。

  俞眉远一日不醒,所的劝慰于他而言都是累赘。

  处理完魏眠曦尸首之事,这一天的事务差不多了结。天色已暗,厅中众人散去,霍铮便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抱起,回了居所。

  俞眉远缩在他怀里,眉目恬淡。

  这辈子,她可从来没有如此乖巧安静过,可他却深深怀念她从前折腾人的那股劲儿。

  到了居所,青娆已将饭菜备好。她与老七一起从昌阳护送粮糙过来,三天前才得以进城,一进城她瞧见俞眉远的模样就哭得两眼肿似核桃,待要接手照顾,霍铮却没让。

  俞眉远倚在桌前的大藤椅里,不仔细看就和以前懒散缩在大椅里撒娇似的,没有坐相。

  “我来吧。”从青娆手里接走瓷碗,他坐到俞眉远对面,亲自喂她。

  碗里是熬得稀烂的粥,一勺喂进去,有小半勺都沿着她唇瓣流下,他便拿起湿帕拭去。半晌才喂好一碗粥,他又起身倒了清水,拿gān净的帕子醮水替她擦脸。

  帕子温柔抚过她的眉眼,他一边擦一边说:“阿远,魏眠曦的尸首已经安排人装殓了,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留一具全尸。”

  俞眉远没反应,仍只闭着眼。

  “商队进城了,有时令的香瓜,又脆又甜,京城里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瓜,不想尝尝吗?”他想了想,又继续道,“还有酒,这里盛产葡萄,故酿制的葡萄酒天下闻名,可惜我们没把皇兄送的夜光杯带出,‘葡萄美酒夜光杯’,可是绝配。回京的时候我们带些回去?”

  他温柔说着,像在与她叙家常。

  没人回应他,屋里只有他的声音。

  ……

  俞眉远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只是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战场的尘烟已散,尸骨被收走,血迹和散落的盔甲刀剑已被新沙覆盖,很快便再也看不出曾经战过的痕迹,只有破损的城墙依稀留着斑驳的记忆。

  日月jiāo替,昼夜更迭,时间却仿佛静止。

  午夜子时将至,这一天又该彻底结束。

  “你在这里找什么?”忽然有个声音于她身后响起。

  俞眉远猛地停步,迟缓转身。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鲜血淋漓的人,然而身后的人gāngān净净。

  他穿着赤铠,长发高束,像多年前她躲在闺阁里偷偷画过的一幅画。

  “你在找我?”魏眠曦离她三步之遥,静道。

  “那天,你有话想和我说?”她问他。他死的时候,似乎有话想说,可惜来不及说出便已结束。

  “不记得了。”他摇摇头。很快的,他大概连她是谁都会忘记。

  她便不开口。

  魏眠曦又笑起:“战场之上不容许心慈手软,我对你心软,有这样的下场没什么可怨的,你不必耿耿于怀。成王败寇,非生即死,从我决定走上这条路的那日起,就已经做了准备。无谓对错,无谓生死。”

  一将功成万骨枯,赢了,便是青史留名,帝王将相;败了,就是遗臭万年,尸骨无还。

  任何事都有代价,大小之别罢了。

  所有的选择,他从无后悔,除了一个她。

  “你看得倒透。”俞眉远道,目光与他眼眸相jiāo。

  她心知,这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有件事我骗了你。上辈子我不是战死沙场,在你走后第十年,我被人毒杀在酒宴上,所以这辈子能死在战场上,也算是求仁得仁。”魏眠曦看看天空,星斗移转,时间快到尽头,又道,“难得你愿意与我说话,我再和你说件事吧。上一世你毒发亡故之后,我曾远征南疆,遇见南疆苍羌国师。苍羌巫蛊盛行,传闻有起死回生之术,国师尤为qiáng大。我曾与苍羌国师聊起,要如何才能令你我重逢,他说世上并无药可ròu白骨,我想见你,唯有逆转命盘,异魂而归。他教我逆天之术,要我焚拜秘佛,每日以血浇之,将你我魂魄相联,同生而回,他日也只能同亡而散。所以你会出现在这里,必要和我一起离去。”

  “你说什么?”俞眉远闻言一惊,神色顿凝。

  魏眠曦看了看她,忽纵声长笑:“鬼神之说,不足为信。你居然当真?我骗你的!”

  “很好笑吗?”俞眉远闻言心一松,讥诮道,“骗来骗去,你不累么?”

  “累。”他说了实话,“阿远,我想起来我要和你说什么了。”

  “你想说什么?”她问他。

  “那天你飞身弓/弩阵前,是料到我必定会来救你,对吗?”

  俞眉远沉默了。这个办法赢得委实不光彩,她尝过被人利用感qíng之苦,也深憎利用感qíng之事,可最后,她却不得不用这个办法杀了他。

  “对。”她承认了。

  “那么……你终于相信,我是爱你的?”他收了笑,凝重问道。

  她思忖片刻,认真回答:“是,我相信。”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信了他一次。

  “多谢你的答案。”他点点头,伸手指向桑陵,“你该回去了,我也要走了。”

  子时已至,他要离开。

  “多谢你来送我这一程,走吧,别回头。”魏眠曦先行转身。

  俞眉远望向桑陵,桑陵城中灯火已黯,只剩城头不灭的火光,有个人还在那里等她,她是要回去了。

  转身,她与他背道而行,永无jiāo集。

  行出几步,魏眠曦回头。

  此生已无路可进轮回。

  戴在左手的佛珠忽一颗一颗断落,化成金色佛头,转眼散成碎光,像泪水一般。每减少一颗佛珠,他的身体就淡上半分,直至最后一颗佛珠消失。

  烟消云散。

  ……

  第八日,天晴无风。

  桑陵城的事已基本了结,前来协助的各路豪杰相继离开,然赤潼关的大战才刚开始,大安朝的皇位之争正式拉开,霍铮的事未了。大军收拾行囊,整装待发,出发时间定在了第二日晨。

  留在桑陵城的最后一日,霍铮偷了闲,将杂事jiāo给了其他人处理,他自去照顾俞眉远。

  “殿下,水放好了,我来帮……”

  青娆话没说完就被霍铮打断。

  “不必,我来就可以,你出去吧。”他将青娆赶出屋子。

  这是间净房,房门前搁着屏风,屋中央放着大木桶,桶里放了水,水气氤氲而上,染得满屋雾气。俞眉远躺在长藤椅上,仍在睡着,霍铮上前,抽去她发间簪子,散下她的长发,又缓缓褪去她身上衣裳,这才弯腰将她抱起。

  马上又要踏上征程,他想帮她沐浴。

  “哗啦”一声水响过,俞眉远被他轻轻放进桶里。桶里早放了小杌子,她软软倚着桶壁坐好,双臂被横展在木桶双沿。霍铮托着她的头搁到桶沿上,将她长发拔到桶外后又往她脑后塞了软枕,叫她脖子爷得舒坦些。

  “哪家姑娘像你一样,没事就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他目光从她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扫过,一声轻叹。

  原本玉白的手臂上除了两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外,还有许多细小的擦伤,都是那日被人在沙地里拖行时留下的伤,这样的伤,她身上还有许多处,虽说伤都已结痂脱落,可在他看来,却仍是扎眼扎心的疼。

  水温适中,染得她一身肌肤微红,脸颊也跟着浮起红晕。

  霍铮搬了张小杌子坐在桶后,从脚边的小水桶里拿瓜瓢舀了水顺着她的额顶往后倒下,水缓缓流过她的发,滴落地上。

  她的长发被水浸湿后又卷翘了几分,抓在他手里像不安分的水藻,他拔散她的发,在大漠呆了这么久,她发里夹了不少沙砾,他便细细的冲着,再用香胰抹了她全发,拿手指给她缓缓捏着头,搓着发。

  “阿远,青娆那丫头说了,你一天不醒,她就一天不嫁人。我瞧着老七都快愁哭了,为了老七的终生幸福着想,你快些醒醒吧,咱们一起把他们的事给办了,也免得老七每天都愁眉苦脸地站在我面前……”

  霍铮每天都和她闲话家常,没有人回答他,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话说上一辈子都不完,他不会说腻,她一定也不会听腻。

  揉净她的发,他又舀了水往下冲。

  “你说,要给青娆准备哪些嫁妆?女人的东西,我不懂,有点伤脑筋,万一委屈了青娆,你岂不是要心疼了。”

  水声和着他的声音,掩过了桶里的水音。

  替她沐好发,他拿来大巾子裹起她的湿发,人才走到她正对面。

  他俯下身,探手水中,握上她的脚踝,想要抬高来替她捏捏小腿肚子。

  “谁要嫁人……”梦呓般的声音传来。

  霍铮手一滑,她的腿落下,溅起的水花浇了他一脸。

  俞眉远缓缓睁眼,只看到满室氤氲的水雾中被水浇湿的他,浑噩的意识逐渐回归,她手一动,落进水里。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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