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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其凉_林子律【完结+番外】(86)

  有点世事轮回的味道。

  听说了这日复一日的山中岁月,唐青崖忽然凑到苏锦耳边,小声嘀咕了什么,把苏锦说得满脸通红,眼神飘忽,不敢再看自家新任掌门。

  他又隐隐觉得,这样的日子虽然枯燥,但某人却乐在其中。

  正当一派和睦,旁边的秦无端忽然扇子一收抵在掌心:“对了,阿锦,还有个东西给你看,随我来。”

  他不明所以地跟着秦无端,一直绕过藏书阁,沿着一条糙木丛生的山间小道停在某个dòngxué之前。这是最初陈怀悯悟道的地方,亦是当年许多先辈们闭关之处。

  它仿佛从未被祸乱波及,也许因为位置太偏。苏锦见到这分毫未变的旧忆,难以言喻地涌上一丝亲切。他甚至伸手摸了摸那入口处凸出的石头,一阵冰凉。圆润之处昭示着百年来各位先圣悟道的始末,竟让人唏嘘不已。

  秦无端点亮了入口的一支蜡烛,明灭昏huáng的光摇摇晃晃地照亮一室萧肃。

  这dòngxué中只有一石桌,其余地方光滑平整,反she着幽微的烛光。苏锦qíng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这地方冷得可怕,而冬天尤其,仿佛丝丝yīn气浸入了骨髓。

  秦无端看出他的不自然,解释道:“凌霄诀是纯阳的功夫,若外界不加以镇压,只怕会出岔子……我始终觉得,谢师伯走火入魔,同这dòngxué也脱不开gān系。不过今日找你来,其实是……阿锦,你看那边的石壁上。”

  dòngxué四方开凿得十分宽敞,周遭石壁成了极好的印刻版。先辈们偶尔留下只言片语,经过多年湿寒的侵蚀,已经变的模糊不清,只剩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惟独dòngxué朝向西南的那一方石壁上,几行字清晰可辨。

  苏锦一蹙眉,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字是谢凌留下的。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得见除了《凌霄剑谱》以外谢凌的手书,可待到他看清了那几行字的内容,心qíng又不可避免的复杂了。

  “余存于世间六十二载,自诩一生鲜少棋逢敌手,亦得吾宗英秀教习之,纵使心下大惑不解,只是人生在世,又如何处处得意?而回顾此生,仍有悔不当初之时。其一,背弃旧友,欺瞒苏锦真相,害他无路可选;其二最是伤心,不曾想一朝别离,数十载相负,余生再不复与阿迟相见,告知他一句,‘是为师的错’。恨极!”

  那“恨极”二字以极深的内力往下划出凹痕,到了末端倏忽脱力一般,可见到了油尽灯枯,确实是最后的话了。

  苏锦埋头不语,他早就隐约猜到了,没想到还能证实。谢凌扣留他,教习他,本就是走投无路的选择,与当年顾及着害不害人的大相径庭,他并非谢凌最中意的弟子。

  可他喊了这么些年的师父……竟也恨不起来。

  唐青崖看出他失落,不由得伸手揽过苏锦的肩膀:“罢了罢了,谢前辈是觉得你天纵奇才,生怕你虚度光yīn,莫要想太多。”

  况且人都死了,纠结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苏锦再次抬头望向恩师遗笔,他敬重谢凌也得过谢凌的恩惠,如今算来,被他苦心孤诣地骗了十年,最终也是恩怨相抵。

  从此两清,他不再欠谁了。

  年夜饭自是一起吃的,在阳明峰的演武场中摆了一张大圆桌。由新来的几个小弟子掌勺,张罗得有声有色。

  苏锦不声不响地往唐青崖旁边一坐,堂而皇之地在桌下握住他的手。好在没有谁找他搭话,小弟子们各自有话说,偶尔和他搭讪,苏锦好脾气地答疑解惑,惹得那些师侄们肃然起敬,年夜饭和乐融融。

  阳明有了起色,苏锦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像极了谢凌的淡漠,可秦无端从不曾怪他。

  大约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沾染太多的烟火气,而有的人只好接过重担。

  他们师兄弟并非一起长大,也不太亲近,却在日复一日的共患难中磨练出了某种奇妙的默契,达成了共识。

  除夕惯例守岁,苏锦在大殿中磨蹭过了子时才回到清净峰,当中器物早有人收拾好。他睡过的房间中焚了香,熏走年久无人居住的一股子生涩。

  他沐浴完回到卧房时,唐青崖裹在被子中,躺在榻上翻了个身,拍了拍chuáng板,不满道:“你小时候就睡这么硬的chuáng板,冬天也不多垫几层褥子?”

  苏锦看着他百无聊赖的样子,一本正经道:“可不是嘛。师父和掌门师叔都说小孩子不要睡得太软和,非得木板chuáng才能锻炼人,免得脊背不端正,以后也长不高——青崖,你看看,我已经比你高好多了。”

  唐青崖冷笑一声:“得意什么?你以前还有抱着我腿不撒手的时候呢。”

  房中灯火阑珊,苏锦脱去鞋袜,有人暖过的被窝无比舒服。他搂过唐青崖的腰,整个埋在他肩膀上。

  他想埋怨几句谢凌的当年,可话到嘴边,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以前一直在想你长大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唐青崖说道,“现在终于看到了,和想象中多少有点出入……阿锦,你生于将门,说不定当年没有钱豹,你就安安稳稳地长大,来往的都要尊称你一声‘小侯爷’,遍身金玉,活在锦绣丛中——只是那样,兴许咱俩就真的遇不到了。”

  苏锦听他缓慢说话,心头微动,记起了自己那印象极为模糊的家人。

  他知道唐青崖在旁敲侧击。

  这些年雁南度几次三番地传信,说他那镇守北境又一母双生的所谓兄长一直想见他,可不管雁南度如何游说,苏锦就是不肯。其实是多少有些不乐意,他心头怨念家人丢下自己,以这种幼稚的方式报复。

  唐青崖见他微微动摇,又道:“不过都已经是定局了,感怀古今也没什么用。我不是在劝你,哪天你想通了,要回去金陵,我自然陪你……阿锦,世上没有父母不爱孩子的,他们当年兴许真是疏忽。”

  苏锦闷闷地“嗯”了一声,心中有气,他手下开始解唐青崖衣服,不声不响地凑上去咬住他下唇,仿佛确认什么似的啃噬。

  唐青崖:“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又开始了……轻点!你上次自己说的折腾不起……苏锦,摸哪儿呢?!”

  他亲着唐青崖的唇瓣,手下不规矩地挑开那人单薄的里衣,摸到一截细窄腰线。苏锦默默地想,“他哪来那么多话?”

  亲得心头悸动,半点豆大的烛火在不远处的桌案上摇曳。昏huáng灯光下唐青崖微微蹙起的眉峰和泛红的眼角固然好看,可苏锦突然有点不高兴。

  这是我的。他想,谁也不能看。

  掌风过处那烛火垂死挣扎,终究是熄了。

  不知怎么的就被发现了意图,一片黑暗中,唐青崖在他脊背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低声笑:“小狗崽子。”

  翌日大年初一,程九歌果然一早就辞行前往南岭。

  待到南岭的好消息传来时,已经过了上元节。程九歌会和顾霜迟一起回到会稽来,而那拔除了的炼血蛊并非无药可解,也不需牺牲旁人了。

  唐青崖对苏锦住过十二年的会稽山非常有感qíng,即便在冬日,也挡不住他的好兴致,摘叶作曲,江南的小调被他学了个遍——此人于音律上大约天生有缺陷,所幸勤能补拙,祸害了一山的飞禽走shòu,也能chuī得七七八八,多少和“好听”沾上了边。

  《人间世》的残卷被秦无端用檀木匣子装了,上了三道锁后束之高阁。

  秦无端在苏锦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重新拿出来,问道:“你想做什么?”

  苏锦不答,径直翻出炼血蛊,随后毫不留qíng地将那薄薄几页泛huáng古书撕了下来。秦无端倒吸一口冷气,又见苏锦重新把余下的收敛,锁上。

  “祸害人的邪功我拿走了。”苏锦朝他打了声招呼,转身离开。

  哦,小师弟出息了……连意见都不用征求一句。他顿觉自己这个掌门做得十分憋屈,师叔自是管不着,小师弟不听自己的,李子徽那棒槌更加指望不上,剩下一堆叽叽喳喳的小弟子,成天吵得他脑仁疼。

  秦掌门越想越惆怅,当天便宣布闭关,不和他们玩了。

  他闭了关,苏锦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他不太qíng愿再见顾霜迟,觉得有点别扭。左右唐青崖还想趁着chūn暖花开去一趟雁dàng,二人即刻收拾了行李,趁守门弟子不注意,悄无声息地告辞。

  一路奔到山下,唐青崖又拿出他那片叶子,苏锦听了半晌,问道:“是那天顾师兄哼过的吧?”

  夏日炎炎里的江南小调,换过他梦中一时安稳。

  行至山门处,苏锦拿出了那几张《炼血蛊》。他放在掌中,那古卷残破不堪,透支了百年的野心与执念,仿佛还能听到流血漂橹之时的遍野哀鸿。

  他手间微微用力,即刻震碎了那残卷,雪花般地落下。

  苏锦在“立心立命”的石碑下挖了个坑,将那碎片埋了。假以时日,尘归尘土归土,从此再无瓜葛。

  兴许再过个百年,世间就真的再也不闻“炼血蛊”了。

  唐青崖见他脊背清瘦,俯身做完这些事,衣角不染纤尘,突然说道:“我怀疑你是俞山川转世,专门来让《人间世》重现的。”

  苏锦皱眉:“别瞎说,你还真的相信人死了能进入六道轮回吗?”

  唐青崖难得被他噎住,片刻后才道:“否则呢?”

  苏锦正色道:“自是赤条条地去,人活一世作乐也好吃苦也好,最后归于一抔huáng土。这道理我从《人间世》中已经看到,俞山川只会比我更明白。自小听的什么huáng泉路孟婆汤,不过都是编出来的而已,好让活着的有个念想,去向往来世。”

  唐青崖:“你倒想得通透。”

  “不过若真有奈何桥孟婆汤……”苏锦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你喝是不喝?人生大梦数十年的悲欢离合,一碗汤忘得掉吗?”

  他说起这话时神采飞扬,眼瞳中有光流转,是唐青崖最喜欢的模样。

  唐青崖不由自主地翘了翘唇角:“想那么多作甚,你死一次不就晓得了?”

  “我活得好好的,才不想死。”

  “阿锦,要不你跟我说说,以前还听了什么歪理,那奇书真的很好看么?”

  “不比你好看。”

  “……”

  见他吃瘪,苏锦朗声大笑。他声音清越,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开怀。唐青崖被他笑得气急败坏,作势要把他从马上掀下去,苏锦慌忙躲过,一把勾住,把人紧紧箍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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