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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_樱桃【完结】(36)

  这印记我只听过,今日是头一次亲见。

  抹了药,没人打,还有饭吃,我的伤口不再化脓,开始结痂。只是体力仍旧跟不上,毕竟不够吃,也不够喝。可是能活下去,这就足够了。我很疼,又没力气,有心起来活动活动,每每走不了几步,便出一身虚汗。

  于是我靠着墙根坐在地上,观察那一窝鼠。

  一边观察一边想,我怎么沦落成这样。

  还没等我想明白,牢房里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我,跟拖麻袋似的拖了出去。

  拖到了之前镇日给我行刑的架子前,丢在一个人脚边。

  我抬起头,那人低下头。

  四目相对。

  我微微一笑。

  时隔多年,我又见到了太傅。

  太傅毁容了。左眼角至右脸颊,一道刀疤斜贯,几乎把他的鼻子都削掉。他再也做不成以前那个打马街边过,满楼红袖招的明媚公子了,或许是容貌尽毁,或许因多年颠沛,他变得yīn郁而狠厉,看着我的眼神仿佛看一只肮脏下贱的蝼蚁。

  他想一脚把我踩死。

  可他不能踩死我,否则这会儿我早被打死了。他恨恨地盯着我,半晌问:“玉玺在哪里?”

  当年的太傅说话多好听啊,上书房里他带着我们读四书五经,枯燥的圣人之言经他一读变得动听极了。如今他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像嗓子眼被人抹了一把沙,一说话,砂砾互相摩擦,听得人想咳嗽。

  我半撑起身子,冲他笑。我觉得自己应该笑得挺好看的,事后想想,自己当时是四瓣嘴,一笑就疼,能好看到哪儿去:“你跟卫明是何时重逢的?”

  太傅不答,重复道:“你把玉玺藏在哪儿了?”

  “你跟淮江叛军又有多少关系?”

  “告诉我玉玺的下落,我可饶你一命。”

  “告诉朕,京城贪腐背后究竟是卫明还是你,朕也可饶你一命。”

  “你说还是不说?!”

  “朕还有一个问题……”

  “你!”太傅怒极,一脚踢过来,我láng狈躲避,在地上打了个滚,磕到伤口无数,疼得直抽凉气,抬手道:“最后一个问题!”

  我看着太傅,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流下来。

  “如今这天下……还是朕的吗?”

  “昏君!”太傅厉声喝道,“你根本不配为帝!”

  “我以为你虽才学平平,可心xing纯善,若有良臣辅佐,定能成就盛世。却不想你心狠手辣,先杀忠臣,再戮兄弟,更懒散怠惰不理朝政,任由贪官污吏横行,鱼ròu百姓!自你继位以来,饿殍千里,民不聊生,为君若此,不如换一个皇帝!”

  太傅眉梢上挑,语气激动,说话时不自觉转头,我虽看不清,却猜他的耳后应该也有一个小小的标记――每个叛军的耳后都会有一个这样的标记,那是他们发誓不会背叛的证明。

  我点点头,冷笑:“朕懂了,那些刺客是你派来的。就是不知道,那天在卫明府中,从后袭击朕的是你还是卫明。”

  太傅自然不会给我答案,答案也不重要。

  “玉玺在司礼监掌印手中,”我冷冷道,“去管他要。”

  “司礼监手中没有玉玺。”太傅沉吟片刻,转头喝道,“把他带过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被五花大绑架了过来。那人不光手脚被缚,眼睛嘴巴皆被掩住,我身上鞭痕累累,他竟比我好不了多少,也被打得遍体鳞伤。尤其两边脸颊,像被人双双烙铁,血ròu模糊,溃烂流脓,凑近了看,里面竟生了蛆!

  那人被扔到我面前,只解开封住双眼口唇的布条。我初时没认出他是谁,直到他颤巍巍喊了声“陛下”,我才心中大骇:“章、章枣?”

  章枣眼角开裂,渗出血来,我不知他看不看得清我,可他睁大眼努力看着我,嘶声泣道:“陛下!”

  此时我就是再疼也顾不上疼了。我扶起章枣肩膀,叫他靠在我臂弯间。他不肯靠,嘴里不停地道:“陛下,不可,不可……奴身上脏……奴身上脏……”

  “章枣,”我把他扶正,凑近了,叫他看得清楚些,痛心道,“你怎么也被他们抓来了?”

  “那日奴在镇国公府前等陛下,怎么等陛下都不出来。过了会儿,镇国公出来说,陛下今夜留宿国公府。虽说以前陛下也曾在国公府住过,可如今……奴觉得奇怪,要进去伺候,镇国公却把奴赶走了。奴不放心,就去找听风处刘大人,刘大人不给奴开门,奴没办法,只好转而找崔大人。崔大人阖府出门扫墓去了,奴又去几位大人府前叫门,大人们笑得暧昧,还叫奴不要自讨没趣,奴……奴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宫等消息。”章枣泣道,“奴在宫里等了三日,陛下竟没一点消息,急的奴要去找镇国公,谁想到这时就传来陛下驾崩的消息……”

  说到这里,章枣突然“哇”的一声大哭:“镇国公说陛下是急病bào毙,可陛下的身子是奴照顾的,陛下身qiáng体健,怎可能一夜bào毙?!何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奴还没看见陛下的尸首,怎能说陛下死了呢?可没人听奴说话,镇国公派人把奴捉了起来,他……他还把太傅找了回来,要……要拥立新君!陛下,您的皇子才那么点大,怎么能处理朝政?!”

  “不要废话!”太傅沉声道,“是你要见到朱毓才肯说出玉玺的下落,如今人也见了,速速jiāo出玉玺,否则休想保命!”

  “住口!”章枣转头大喝,“乱臣贼子!吾皇名讳岂容尔等直呼?!何况已至这步田地,即便jiāo出玉玺也难保命……”

  我不明白:“什么玉玺?玉玺在你那儿?玉玺不是应该在司礼监吗?”

  “陛下,您忘了,那夜是您叫奴去司礼监取来玉玺的啊!”

  我看着章枣,慢慢想了起来。

  是了,那日午夜梦回,我又梦到哈丹,心酸之至,我叫章枣连夜从司礼监处取来玉玺,我要下旨,在哈丹一行抵达边关前把他们叫回来。可玉玺拿来了,我的理智也回来了。玉玺我一直没还回去,圣旨也一直没拟。

  “玉玺被你藏起来了?”我问。

  章枣点点头。

  怪不得刚刚太傅反复追问我玉玺的下落。他定是不信章枣有私藏玉玺的胆子,以为是我吩咐,所以先来诓我,见我果真不知,才把章枣带了出来。

  其实不光太傅不信,我也不信。章枣向来没骨气,我踹他打他拿他撒气,有次因为跟卫明闹别扭,还把一碗热汤扣在他身上,烫掉了他的皮,他一声没吭过。他怎么能有私藏玉玺的胆量与魄力,又怎能被人打成这样,仍不肯松口呢?

  我死死地咬着牙,我悔极了,我不该踹他,更不该拿他撒气。

  “太傅跟镇国公……卫明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们拥立新君,独揽朝政,可是他们没有玉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奴是最后一个见到玉玺的人,他们便把奴抓了起来,酷刑拷问。奴不说,奴要见到陛下才肯说。他们刚开始骗奴,说陛下死了……放屁!陛下万寿无疆,怎么会死!可恨卫明小人,陛下对他这么好,保他锦衣玉食,连吃着好吃的都惦记着他,他却口口声声诅咒陛下!”章枣使劲蹭到我跟前,他浑身发臭,一动,血混着脓流下来。我不嫌脏,他却小心地凑近我,却不碰到我,低声道,“陛下,玉玺是奴藏起来的,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玉玺的下落。陛下,奴把玉玺的下落告诉您,奴死不足惜,您拿这个,保一条命。陛下,玉玺就藏在……”

  “不必了。”我使劲抓了抓他的手臂,柔声道,“不必告诉朕,朕也不想知道。连你都明白,咱们已经不可能保命了,朕还不懂吗?还是说,你也想叫朕挨你这么多打?”

  章枣愣了一愣,突然张大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陛下,奴十岁进宫,十五岁就跟在您身边伺候您,再没碰见比您更宽和的主子。陛下,奴活不成了,先走一步。奴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些害您的人,定要领了黑白无常,先取卫明,再取殷燕宁xing命!您好好活着,奴取了二人xing命,这天下还是您的!奴投了胎,还伺候您!”

  章枣突言悲声,我心中一悚,转头就见他牙关一错,不过眨眼之间,一丝血迹自他破裂的嘴边流了出来。

  “毒药是……是……”章枣目不转瞳地盯着我,片刻,目光涣散,再无气息。

  我轻轻抱住了他。

  “若有来生……”我说,“找个富贵人家投胎,别再伺候朕。”

  然后我缓缓放平章枣,右手撑地,浑身用力,一次,两次,拼了浑身剧痛,站了起来。

  我冷冷地望着太傅,太傅也冷冷地盯着我。

  我咬牙一笑。

  “卫明!”我大叫,“出来,朕知道你在这儿!”

  牢房空dàng,一声之后没有回应,只有满室回音。我张嘴要再喊,太傅慌了,怒道:“昏君,你疯了么!”

  我不理他,大声道:“卫明,出来,朕知道你在看!”

  太傅怒极,不许我喊,我躲着他,一声一声,喊得前句叠了后句,满牢房都回dàng着“卫明”两个字。也不知太傅何时添了这个毛病,明明是翩翩状元郎,科举出身,如今却随身带着兵器。他见拦我不住,手腕一颤,袖筒里竟滑出条软鞭。我日日被鞭打,见着软鞭,他还没打我就疼,可我豁出去了,拼着挨打,仰着头,对四面八方喊道:“卫明,给朕出来!”

  和着尾音,便见鞭尾一扫,直奔我面门而来。我咬牙冷笑,不躲不避,等了半晌,鞭子却在半路停了。

  有人将鞭子截了下来。

  正是卫明。

  镇国公大人果真轻功了得,我都没见他怎么过来的,他已然将鞭子抓在手中。太傅打不成了,瞪着眼怒视他,他既不松手,也不解释,半晌,轻轻叹了一声,回头道:“陛下。”

  “你还认朕这个皇帝?”我淡淡笑道,“甚好。朕今日必不能生还了,可朕是帝王,你若还承认朕是皇帝,朕要自己选择自己的死法。”

  “陛下,说出玉玺的下落,我可饶你一命。”卫明丢开鞭子道,“保你富贵安宁,隐姓埋名。”

  “不必!”我笑,“朕不屑富贵安宁,隐姓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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