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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_樱桃【完结】(68)

  我从他手中接过折子,瞟了眼他领口袖口露出的那一圈白料子。我还朝次日,容妃,即后来的顺容太后于寝宫中自缢而死,留下遗书,自言深恨不能看穿弑君篡位小人,更痛悔为小人利用多年,无颜面君,惭愧身死。她其实不必如此,权力倾轧间从没有一个女子的容身之处,容妃温顺软弱,无论她是否为殷燕宁所迫,我都会原谅她。

  容妃既为殷燕宁挟圣意所立,这个太后之名自然是算不得数。而她又不能全始终,终究于德有亏,也不能以妃嫔礼仪下葬。礼部向我请旨,我想了想,决定依旧礼,给她“夫人”的封号,陪葬诸事一律依嫔例,礼部官员前日将谥号送来了,为容妃拟定一个“柔”字。

  看见孟士准袖口那一圈白,我想起身为臣子,他还在为容妃服丧,便问道:“容妃……不,柔夫人的丧仪礼部都弄完了吗?”

  “回陛下,已经全部妥当了。照陛下吩咐,不张扬,不寒酸。”孟士准道。

  我点点头,下巴努了努他的袖口,问:“孝期还有多久?”

  孟士准道:“今天便是孝期最后一天了。”

  “嗯,”我沉吟道,“柔夫人的家人也安抚好了吧?”

  容妃出身世家,家道虽已中落,却也有几个人在朝中为官。孟士准一听就知道我想问什么,答道:“陛下不追究他们的罪责已然是天大的恩典,柔夫人的家人感恩戴德,为官者已经辞官,近日正在变卖京中房产家产,打算回乡安置。”

  “朕记得柔夫人的老家山清水秀,回乡倒是个好想法。”我满意笑道,“呆在京城有什么好呢,蓝氏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朕刚回来,有些事实在不想做得太过,他们自己明进退,倒是十分懂事了。”

  孟士准附和道:“吾皇英明。”

  我见他yù言又止,仿佛藏着话在喉咙里头,半截子都要冒出来了,附和也附和得极为敷衍,不由笑道:“怎么着,你还有意见了?”

  孟士准gān笑道:“臣不敢。只是有件事臣拿不定主意,请陛下示下。”

  “你说。”

  “孝王殿下请臣转达,想要见陛下一面。”

  我抬眼望着他,孟士准垂眉敛目,等我的回答。

  孝王是云妃的儿子,替我做了六年天子。

  我进京后,他让位,被封作孝王。我俩在人前好一派父慈子孝,他对我满心歉疚,说我被人所害时他尚在襁褓,长大后被jian人蒙蔽,以致不能迎回父亲,深感愧疚;我则安慰他不必介怀,我知他秉xing纯孝,父子之间何须执着往事,为小人挑拨。

  然而这些都是说给天下人听的,他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懂什么,我也懒得跟他应付,自回京后除了在乾和殿上匆匆一瞥,我俩面都没见。

  我不必见他。作为曾经的傀儡,今日的废帝,过个三两年,风波都平息了,他便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间,我如今见他做什么呢?

  我道:“你替朕转告他,叫他好生修身养xing,不要再起无味的念头。”

  “臣遵旨。”孟士准低头道。

  我翻开折子,里头写着官员任免事宜。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还朝大典临近,也到了朝臣换血的时候。有功者要赏,有罪者要拿,这些不用我cao心,有孟士准把关,他办事很妥当。我一顺往下看,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其中西南军主将因阵前倒戈有功,竟还官升了一级。

  “魏铎请辞兵部尚书?”我笑道,“他倒伶俐,说好了的官都不要。你告诉他不必担惊受怕,朕并非’飞鸟尽良弓藏’之人,既然许了他做兵部尚书,他安心做着就是。”

  “陛下宅心仁厚,臣替魏将军谢恩了。”孟士准也笑道。

  我把奏折看完,御笔朱批,搁到桌角,问道:“朕没在里头看见刘岭的名字,怎么他的病还没好吗?”

  孟士准道:“天寒地冻,连降大雪,刘大人又是急症,恐怕没那么容易好。”

  “这件事你有分寸,有了结果再来同朕说吧。”我起身,想要回寝宫找哈丹,顺口问道,“孟卿午膳回府上用么?”

  “回陛下,公事繁忙,中午这点时间臣来不及回府。”孟士准看着内侍给我披上披风,问道:“陛下要去找láng王用膳吗?”

  想起哈丹,我忍不住笑了笑:“昨儿个说馋ròu了,今天吃烤全羊。朕若回去得晚了,他该急了。”

  “陛下跟láng王真是qíng意深笃。”孟士准道。

  可他这话却没有一点“qíng意深笃”的意思,倒像满满的担忧与不以为然,我听着刺耳,道:“孟卿今天说话吞吞吐吐的,咱们君臣有什么话是不能敞开说的吗?”

  孟士准跪地道:“此话大逆不道,臣不敢说。”

  “卿要觉得大逆不道就不会让朕发觉了。”我抬抬手,叫内侍先将披风拿开,“说吧,朕听听。”

  “陛下若想与láng王长相厮守,可想过如何处理蛮族?”

  “什么意思?”

  “陛下,我朝东北已定,西南亦掀不起风làng,多年威胁只剩糙原蛮族未除。眼下láng王身在京城,糙原群龙无首,正是个根除威胁的好机会。”孟士准道。

  我眉峰一挑,冷道:“你什么意思?”

  “láng王与陛下qíng意深重,láng王有生之年,糙原与我乃兄弟之邦,尚可和平共处。然而láng王百年之后,难保继任之王不起生事之心。若要我朝边境代代稳定,臣提议将láng王软禁宫中,趁蛮族群龙无首之际,大军齐出,攻占糙原,使之成为我朝疆域!”

  “孟士准!”我拍案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此乃臣肺腑之言,若能攻下糙原,使其成为我朝疆域,边患可除。我朝不仅可省下大笔军饷,更无亡国灭种之忧。一劳永逸,功在万世,请陛下务必考虑!”孟士准叩头连连。

  孟士准是真正的忠臣,只要能使江山永固,他对谁都下得了手,我也自叹不如。

  我双手握拳,狠狠地盯着他,qiáng迫自己冷静:“若能和平jiāo好,何必擅动刀兵?朕在糙原生活六年,糙原民风淳朴,来日互市一开,两族多加走动,怎不能结万世之好?”

  “陛下身陷糙原时只是区区一人,未来两族相jiāo,却是我朝百姓与糙原蛮族之事,其中牵涉众多,要结万世之好只怕难上加难。”孟士准抬头道,“陛下,前朝和亲尚不能换来万世安宁,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字并非谬传啊。”

  “孟卿,今次若不是有哈丹帮忙,我们焉能破九转连环阵?何况朕当日曾对先知与天神起誓,今生与哈丹同生共死,你要朕做忘恩负义的小人遭天谴吗?”

  “若对糙原用兵不需取láng王xing命,只需将其软禁。这样陛下算不得背叛láng王,也无需同生共死。”孟士准铁了心了,大声道,“何况异族之人装神弄鬼陛下本就不该相信,何苦将当日权宜之言挂在心上?”

  权宜之言?他以为我握着先知权杖所说的都是权宜之言吗?

  我心中又是燥怒又是失望,不愿再与他争辩,淡淡道:“此事再议,你先退下吧。”

  说罢我连披风都未披,转身向门边走去。

  孟士准却突然膝行过来,跪在我脚边磕头道:“陛下,如此良机千载难逢,若您因一时心软错失,只怕我朝边患再难根除啊!”

  我一味不理,径自向外走,孟士准发了疯似的抱住我的小腿。古往今来,文臣实在没办法了,就会“撼腿而求”,传出去竟成美谈。可谁体谅过被抱住不让走的皇帝的心qíng?

  我只觉荒谬已极,回身怒道:“孟卿,此事不必再提,朕绝不会对糙原用兵,更不会软禁哈丹,主动挑起事端。两族相jiāo从未成功是因为从没有人试过,朕打定主意要做这第一人,来日即便证明朕是错的,一切后果朕也能承担。你若再提……花洲行刺一事,莫怪朕追查到底!”

  孟士准浑身一颤,仿佛蛇被打了七寸一般,颓然放开了手。

  我回到寝宫时已经快到饭点了,宫人们说láng王一上午没出来,在里头不知道gān什么。他少有这么静的时候,平日里老觉得皇宫虽大却很憋闷,闲着没事就去校场或者魏铎戚长缨家里找人活动筋骨。我也猜不出他在里头gān什么,在门口叫宫人给我解了外袍,掀开厚重的门帘,跨了进去。

  屋里供着地龙,暖和极了。我探头一看,哈丹长身立于桌案前,手中执笔,竟在写字。我抿着唇忍住笑,轻手轻脚走过去,猛地一下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叫道:“吓你一跳!”

  哈丹放下笔,轻轻抓着我两只手,把我带进怀里,笑道:“哎呀,被你吓了一跳。”

  他耳目这么灵,在糙原上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远处是否有野shòu的脚步声,我就算飞着过去,又能瞒住他?他配合着我闹,我心里头一下子熨帖极了,只觉得不管在外头生了多大的气发了多大的火,若能回来见着这么个人,他肯做小伏低哄着我乐一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我伸出食指,对他勾了勾,他低下头,我在他唇边一吻。

  “阿哥,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练字了?”我问。

  然后低头去看,就一眼,我的头“嗡”的一下。

  呀,没眼看,这破字,跟拿jī爪子划拉的似的。

  哈丹也知道自己字丑,不好意思地团成一团,往旁边一丢,轻咳道:“闲着没事做,也不能老当文盲,我就寻思认两个字。”

  有向学之心是好的,可没人在旁边教,他闷着头练,这能学出个什么?何况……我瞅瞅他摆在旁边的那本书――那是本食谱,我闲着没事放手边当闲书看的,里头如何做菜教的好,字写得着实一般――道:“我来教你吧?”

  我铺开一张宣纸,从笔架上选了支湖州láng毫笔,问哈丹:“你想学什么字?”

  他问:“我的名字如何?”

  我便在纸上工工整整写出“哈丹”二字。哈丹定睛瞧了半天,从我手中取了láng毫笔,在旁一笔一画地模仿出来,刚写完最后一笔,他伸着胳膊把我拨到一边道:“这张写得丑,你别看,我再写一遍。”

  我就在旁边呢,早看见了,确实挺丑,由着他再写一遍。

  又写一遍,比刚才qiáng点,还是丑,我说:“握笔的时候手腕动,胳膊别抖,这可不是拿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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