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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_掠水惊鸿【完结】(327)


施淳仰脸望着这少年亲王面上的疲惫与痛楚,他太熟悉这神情,这便是一年来薛崇简刻意去压抑,却怎么也压不住的神情。他看着薛崇简长大,李成器与薛崇简一段因缘,他心知肚明。他是个厮仆,不似那些读书人,会将痛楚细细咀嚼成可供后人传诵的诗文,但他对那孩子的心疼,无需用言语表达,他就明明白白的知道,那是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护他周全的决心。
施淳叩首道:“殿下,老奴求你,若是救不得我家郎君,就此放过了他吧!”
李成器身子剧烈一抖,颤声道:“你说什么?花奴怎么了?”
施淳道:“殿下与我家郎君一处长大,知他平生快意生死,最受不得的便是屈rǔ。公主罹难,一门老少,唯有郎君幸存,外间皆传言,是郎君贪生怕死,求至尊赐死母亲……这一年来,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郎君日日自闭房中,他其实是不敢出去……”
李成器闭上双目,一行泪水缓缓滑下,道:“花奴受的苦,我知道的。”
施淳决然道:“殿下若知道,便不该来!“他一望李成器茫然失神的眼神,心中复又一软,低声道:“这世间事,最易是死,最难也是死,郎君忍下来,只因公主盼他存活,只因他是娘子唯一倚靠,只因他,心中还念着殿下。这一年来,娘子熬着心血,支撑着一门老少,这几日终于让郎君恢复了些生气。殿下来见这一面,徒然让郎君再经一次生离死别,他现在实在是经受不起了!殿下若真为他好,就许他忘了过去之事,与娘子扶持着活下去吧!”
李成器向后跌了一步,昏沉中瘫坐在榻上,施淳忙爬起来道:“殿下,你怎样?”李成器微微摇头,他闭目艰难喘息一阵,空气中有淡淡的青草汁液的涩香,提醒他,这是烟沉水冷的蒲州,不是麝香袅袅的洛阳与长安。一年前的离别他们缘悭一面,一年来花奴没有一个字给他,他不放心,亦不甘心,他撑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奔赴四百里而来,原来也是为了他的自私罢了。
隔了许久,李成器终是被自己口中腥咸滋味唤醒,他缓缓放开已经咬得失去知觉的下唇,点头道:“阿翁教训得是,是我错了,我,我这就……”他终究不忍吐出那个字,哀求道:“让我看一看他的住处,好么?”施淳无奈地望了一眼李成器,叹息中点点头,佝偻着身形在前带路。
施淳推开薛崇简的寝阁门,木门轻轻的吱呀声,李成器竟打了个寒战,他盼着这门打开,他就能看见花奴笑着抬头,叫他表哥,却又最怕此刻与他相见。只是他心中明白,他的恐惧与期盼,皆是海市蜃楼,与骊山上所见的那一片空茫河山一样,不属于他,不可触碰。
他踏着梦游一般的步子缓缓走进室内,这屋子虽远不如长安他们的府邸珠玉焕彩,锦绣成堆,却十分整洁雅致,一时间还读不出离人的伤心气。一度他十分失望,他看不见合欢被上的文采鸳鸯,看不到云母屏上的巫山云水,看不到坠于chuáng帏下的镂花香球,他急于从虚空中抓出一缕花奴的气息,供自己珍藏,以抵抗长久的寂寞岁月。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从此后他与他的联系,便是每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听着那淅淅沥沥雨声,在各自的轻裘微寒中,想着那个人,他此刻在做什么。
他走到妆台前,伸手缓缓取过一只木簪,应当是花奴丧中用的,并无任何装饰。他想起当日自己责打了花奴后,他也曾戴着这样的簪子跟自己赌气,他辜负花奴的次数太多,便如花奴所说,他的一生便是香以熏自烧,他把他们的希望熬gān了,没有资格再说方寸不侧转的话。他拿起那簪子轻声道:“这个能给我么?”
施淳叹了口气,点点头,李成器取下幞头,将自己的玉簪换下,只能这样了,发乱谁料理,托侬言相思,他们的结发,终究只能由他一个人来完成。
璎珞慌张跑进来道:“阿翁,有好些古怪人闯进咱们家,要寻什么宋王……”李成器脸色微微一变,他料到自己此番私自离京,终究是瞒不过皇帝的,却也未料到追兵来得如此之快,他不欲施淳担心,涩然一笑道:“无妨,他们是接我回去的。”他深吸一口气,向房中凝眸一眼,戴上幞头大步迈了出去。
他来到前厅,见为首的竟是高力士,带着八九个内侍,满脸烦躁地等待。高力士见到他,总算陪出一副笑脸,躬身道:“殿下万福。殿下平安就好,可将宅家急坏了……”李成器见到高力士仍是微微一惊,他知皇帝无一日能离此人,居然派他亲自赶赴蒲州来捉拿自己,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他深怕薛崇简突然归来看到自己这副láng狈形状,抬手止住高力士道:“有什么话路上说,我这就随你们回去。”他终是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心中一阵刀剜锯割般痛,却也松了口气,他的依恋,他的不舍,自有旁人来帮他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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