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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之下_蓝色狮【完结】(6)

  今夏拎着包裹往衙门走,想着怀里所剩无几的铜板,默默叹了又叹。

  从京城到扬州,有南北大运河,坐船自然是最方便的,又快又可省却一路颠簸。河道内有官府的官船,被称为站船,取驿中之驿站的意思。杨程万等人随着刘相左上了站船,得知锦衣卫经历陆绎早已上船,且已等了他们半个时辰。

  “陆大人已在舱内歇息,命我等不可打扰。”船工向刘相左试探问道,“是否要小人通报一声?”

  大理寺左寺丞是正五品的官儿,自是比从七品锦衣卫经历要高,不过刘相左却是气短得很,更不敢让陆绎前来参见,讪讪笑道:“不急不急,过会儿再说吧。”

  官船上的人,常年与各级官员打jiāo道,看人下菜碟的自然占多数。杨程万等人不过是没品没阶的官役,自是不会有人把他们当回事。当下船工只是告诉他们各自船舱位置,便忙着引刘相左去船舱。

  官船有官船的规则,有品阶的官儿所住船舱在上层,宽敞明亮整洁;而像今夏等不入流的小吏只能住下边的船舱,狭小yīn暗且cháo湿。至于船工所住之处更差,只能几个人挤一间窄小船舱。

  杨岳先陪着杨程万进船舱,替他煮上家中带出来的茶沫子,待茶香驱走室内霉味,才请爹爹歇息。今夏不习惯船舱狭小,那股经年不散的霉味更让人觉得憋气得很,便独自到甲板上透气。

  南北大运河水道修于永乐年间,自此南北漕运畅通无阻,南方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往北方,供应北方城市与驻军。河面上,漕运的船只络绎不绝,成群结队的野鸭子出没波涛之中。南方稻米漕运北上,无数粮食遗漏河内,养得水道内鱼肥鸭壮。

  今夏俯在船栏上,盯着野鸭子,眼神有点发直。

  杨岳上甲板来寻她,循着她的目光望去,qíng不自禁地赞叹道:“真肥啊!”

  “是吧,”今夏连连点点表示赞同,双手握拳痛惜道,“早知道平日无事就该来这边逮野鸭子,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呢。”

  “卖了多可惜,好吃着呢。这野鸭子ròu紧,和家鸭不同,想好吃就得用刀切厚片,放温油里滑一滑,”说起烹调,杨岳就有些刹不住,“雪梨洗gān净也切片,两片雪梨夹一片鸭ròu,放入油中反复炸,炸到鸭ròu苏烂,那味道……”

  “别招我,正饿着呢!”

  今夏痛苦地制止他,她身上缺钱,本想到衙门里蹭顿饭,可为了赶船,连饭都没蹭上。站船上没到饭点是没东西吃的,现下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似早知她会饿,杨岳自怀中取出样物件递过去。

  低首一看,是用层层油纸包好的葱油饼,今夏感激叹道:“知我者也!”顾不得多说,她先解开油纸,连咬了几口,大嚼起来。

  “又没吃饭?”

  今夏瞥了他一眼,边嚼边答道:“小爷……忙……”

  “缺钱也不能不吃饭啊你!我听说你预支了这两月的月俸。”杨岳皱着眉头看她,“你到底得攒多少嫁妆才能嫁出去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他当年也是今夏的手下败将之一。

  葱油饼不大,今夏再接再厉咬几口,便吃光了。

  “别提了,这次不光是钱两的问题,比这还麻烦。”今夏用袖子抹抹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他,“……看我娘的架势,这回的亲事她是志在必得。”

  话音刚落,杨岳就笑开了:“这是好事啊,哪家的倒霉孩子被你娘看上了?”

  今夏恼怒地瞪着他:“滚!”

  杨岳尽量忍住笑,温和道:“夏爷息怒,我不笑就是了,你说说,到底是哪家的倒霉……不不不,哪家有这么大福气?”

  今夏狠狠剜了他一眼,才道:“易家老三。”

  “易家……哦,我记得,是你弟弟的夫子吧。”杨岳点头赞叹道,“还是你娘想得长远,把你嫁过去,以后的束脩可就全都省了。”

  “何止啊,还有每年夏天的冰敬冬天的炭敬,逢年过节花样八门的礼,就全省了。”今夏补充道,“一年划拉下来,能省不少银子呢。”

  “这么好的事!你还不赶紧嫁了。”

  杨岳嘿嘿直笑,躲开今夏踹过来的两脚。

  “小爷我现在过得是憋屈了点,可好歹落个自在。易家那几个儿子,整日里满口只会‘之乎者也’,身子骨弱得风chuīchuī就倒了,我凭什么嫁过去给他家当牛做马。”今夏很是不忿,“真嫁过去还不得把我憋屈死!”

  “你冲我嚷嚷有什么用,跟你娘说去。”杨岳还是笑。

  “我娘就认钱,没钱怎么跟她说……唉,不提这些糟心事了!”今夏看着杨岳,忽然计上心头,“要不,我跟我娘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杨岳差点一头栽下河去。

  “我就委屈点,跟你凑合凑合过算了?”今夏思考地看着他。

  杨岳头摇地脖子都快抽筋了:“千万别,我高攀不起,你可不能这么委屈自己!真的!”

  今夏眯眼探究地盯着他。

  杨岳一脸肃穆,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真诚些。

  过了半晌,今夏才悠悠叹了口气:“是不行,你睡觉还打呼噜呢,谁受得了。”

  她怅然转过身,陡然发现身后不远不知何时站着一人,醒目的大红飞鱼蟒袍,腰束鸾带,配绣chūn刀……

  陆绎!

  ☆、第五章

  陆绎似乎没留意到他们,他手上端着一盖杯,赏着江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俊秀的面容半遮半隐。

  依着今夏的想法,横竖他没瞧见,自己也犯不上去见礼,偷偷溜开才是方便。没准陆绎还记得那晚新丰桥头的事,若是认出他们俩来,想起那二两银子,很难说对她会有什么好印象;心眼再小些,存心找她晦气也说不定。

  而杨岳迟疑一瞬,想着官阶大小尊卑有序,不可失礼,已忙上前一步施礼道:“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今夏来不及拽住他,只得也跟上施礼:“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陆绎抬起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这般近的距离,今夏瞧他面上并无异色,想是没认出来,便暗暗松了口气。

  “杨程万杨捕头何在?”陆绎问道。

  “我爹爹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答道。

  陆绎手略一抬,向着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带路,端着的茶碗顺手往旁边一递,正是今夏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这动作着实过于顺手,自然而流畅,至于于今夏在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动自觉地接过茶碗,替他捧着。

  杨岳带着陆绎往杨程万歇息的船舱去。

  今夏在其后,木愣愣地看了眼手中茶碗,这才回过神来,为瞬间从捕快变成小厮的遭遇默了默,然后快步跟上,心中暗暗诧异:他为何不先去见刘相左,而是要先见杨头儿?

  行至杨程万船舱前,杨岳轻叩舱门,唤道:“爹,经历陆大人来了。”

  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我爹他年纪大了,耳朵也有点背,可能没听见……”杨岳忙向陆绎解释道,“陆大人千万别见怪,要不回头等他醒了,我再告诉他?”

  陆绎不答话,面如冰雕,静静地立在舱门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经历大人……”

  今夏担忧这位锦衣卫经历是故意想找杨程万的麻烦,也开口打圆场。她刚张口,舱门就吱嘎一声被打开,杨程万披衣立在门口:“经历大人,杨程万天残之人,还请恕礼数不周之罪。”

  “杨前辈客气。”陆绎的语气甚是温和。

  杨程万淡淡一笑,往里让去,将陆绎请进了船舱。

  杨岳和今夏两人当仁不让地跟进来。陆绎本已落座,正待与杨程万jiāo谈,见他二人一左一右门神般杵在眼跟前,神qíng淡淡的,只是不说话。

  “你们俩,出去。”杨程万朝左右道。

  杨岳与今夏不敢违逆,乖乖出去,把舱门复关好。

  “杨前辈……”陆绎刚开口。

  “经历大人稍候片刻。”

  杨程万行至门口,一把拉开舱门,各自拿着皮制小听瓮贴在舱门上偷听的今夏和杨岳差点跌进来。将小听瓮尽数收缴,杨程万瞪了他们俩一眼:“天黑之前,关于这艘船,还有船上的人,我要你们都做到心中有数。”

  “爹……”

  “头儿……”

  两人同时哀号出声。

  “我随时抽查。”杨程万简要道,随之将门关上,转身朝陆绎笑道,“犬子徒儿顽劣,让您见笑了。”

  陆绎此时方才淡淡一笑:“家父曾经提过,当年在锦衣卫中,您的追踪术无人能及,堪称一绝,现下后继有人,也是件好事。”

  杨程万不置可否,只问道:“令尊身体可还好?”

  “还是老毛病,一累就易犯心口疼。”陆绎不动声色地察看杨程万,“我常劝他将养着,可他也听不进,闲下来常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儿。家父多次提起过你,心里是很盼望你能回去帮他。”

  “多谢他还记挂着我这把老骨头。”杨程万淡淡笑着,疏离而客套。

  “家父让我带句话给您——”陆绎注视着他,“——死者已矣。”

  闻言,杨程万静静而坐,良久才缓缓道:“以前,我也认得一位从七品锦衣卫经历,官阶职位都与大人一样,他姓沈。”

  陆绎静默着,这位沈姓从七品锦衣卫经历,他知道。

  沈鍊,字纯甫,江西会稽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后任锦衣卫经历。秉xing刚直,因亲眼目睹“庚戌之变”,百姓家破人亡惨剧,沈鍊忍无可忍上疏历数严嵩十大罪状,结果被处以杖刑,发配居庸关外。而后,沈鍊被杀害于宣府,儿子沈衮、沈褒被关入监牢活活打死。

  杨程万涩然苦笑道:“当年,令尊虽然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但对我和沈鍊却另眼相待,甚至与兄弟相称。这份知遇之恩,我今生是报答不了了。如今的杨程万已不中用,既老且残,只能在衙门里混混日子,再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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