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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倾歌_慕时涵/千叶飞梦【完结】(68)

  “豫……”有人踏步进来,喊了一个字后,余音吞下肚中。他反手关了房门,走了几步靠近我身旁,低声道:“原来是公主。”

  “你要的东西在书案上。那卷深蓝锦纹的卷帛便是。”声音像是自冰fèng里挤出的,有温度,是彻骨的寒。

  白朗迟疑一下,并没有转身去拿那卷帛书,而是轻声奏道:“钟城那边有变。”

  我动了动眼珠,瞥向他:“何变?”

  “梁军的水师沿泗水支流而上,不日即可到达钟城与楚军会合。”

  我怔了一下,冷笑:“冬天出水师远征?找死吧!”

  “那我们要不要……”白朗试探问我,眸光闪了闪,有些踌躇,“把刚刚改作步兵的水师再改回来,若梁国水军真的到了泗水江边,到时再防怕就来不及了。”

  “不必……”正挥手要否决时,我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和无颜已醒的事实,话刚出口,忙又咽了回去。

  一军不可有二帅,将心归拢,讲究无上的威势和统一的命令,我不能逾越。

  揣度一下后,我垂眸,缓缓开口:“这件事,还是等公子回来再作打算。”

  “是。”白朗应声,脚步一移,转身去拿那卷帛书了。

  俄而窗外骤有笙管钟鼓齐奏,声声重重,长鸣寥远,九曲,九歇,九响,九宵肃穆,碧天落哀。

  眼皮蓦地发突直跳,脸上陡然失了所有的颜色,心中的冰块逢此钟鼓声而碎裂,尖冰利锋,在身体中划开了一道又一道伤口,血流淌淌,一时痛得我不知所措。

  身后“啪”一声轻响,细微的声音,此刻听入我耳中时却惊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回头,只见白朗面色苍白发青,目光呆直茫然,脸上神qíng惊中有痛,痛中有悲。

  “王上!”他张口低呼,一向似钢铁坚毅的沙场大将此时眸中含泪,双膝一弯,对着两仪宫的方向便跪了下来。

  我望着他,愣然,再愣然,刹那清醒时,忽觉胸口被什么死死勒紧,呼吸顿时不顺畅。

  九重笙管哀奏毕,青铜相击的悠扬晃dàng声响彻整座宫廷。

  这是召诸侯大臣、后妃命妇前去先王棂前哀悼的乐声。“王叔……”我呢喃,突地浑身一震,扬手自帷帐上撕下一片绫纱蒙住脸庞,抬了脚步,不顾一切地便朝房门跑去。

  “公主!”白朗猛地起身,伸臂挡在我面前,目中眼神虽慌乱着急,口气却依然镇定如初,“无论如何,公主万不能在这样的qíng况下bào露自己的面容和身份。”

  “让开。”我冷喝。

  白朗单膝跪地,qíng急道:“请公主三思。先王刚逝,难道公主想要他的魂魄走也走得不安心?”

  面容顿时沉下,我狠狠盯着他,厉声:“你是让还是不让?”

  白朗低头,揖手请求:“公主请等臣下片刻。臣下有主意让公主能前去两仪宫陪伴先王却不让别人发现。”

  我皱了皱眉,唇角微微一抿,沉默。

  “臣马上回来。”他起身,飞快地走出书房。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呆了又呆,身子颤了又颤,一个撑不住,终是软软倾身,瘫坐在地。痛到深处,惊到深处,只能是麻痹了所有神经和感受。这一刻,纵使我想哭,眼中却也流不出泪来。

  东方莫既然已经从夏国回来,王叔为何还会蓦然薨逝?

  我伸指摸了摸脸颊,无泪,冰凉。

  白朗找来一套禁军侍卫的黑甲战衣,等我换上后,带着我一路直奔两仪宫。

  宫人行动迅速,自鼓声响起到现在,未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原本宫檐悬梁上垂挂着的、那些追悼无苏的素青丝帛皆被换下,替之了雪白的绸绢和墨色的绫缎圈绕起整座宫廷。

  黑白相间的醒目,让天地暗色。

  乌云一片片笼罩头顶,遮去了熠然的骄芒,挡住了澄澈天宇,北风一阵阵刮割宫墙,每掠过一处,留一声凄切的呜咽。

  飞鸟藏尽。

  落梅纷扬。

  宫人面色戚戚,麻衣孝服。

  哭声震天撼地,无论是在宫墙内,还是宫墙外。

  先王灵柩停放两仪宫,我到时,宫外千人同跪,素衣滚滚如雪压。

  白朗以看守先王灵柩贴身侍卫的名义将我送入两仪宫里。正殿百灯高悬,所有的灯罩皆换成了纯白的纱料,红绸地衣被除去,众妃嫔、大臣跪在冰凉的玉砖上,掩袖遮面,啜啜泣泣,看似音容俱哀,只是不知道真心难过伤感的,究竟能有几个?

  白朗拖着木然得似已毫无知觉的我到殿角,低声道:“虽大哀,但城池守卫不能放松。臣下恐楚梁贼人见我国追悼先王、无心应战时突袭金城,所以得去前方守着。公主你……”

  我点头,麻木得冷静:“你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白朗叹气,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王叔的灵柩,涩声:“臣下无道,本该在此陪伴先王遗魂,但因国危战紧,不得不前去城墙驻守。望先王恕罪。”言罢他就地叩首,九拜之后,方决然离去。

  我深深吸了口气,倚身靠在身后的墙壁上,努力让自己站直。

  王叔,你临死也不见你口中念叨着最疼的夷光一眼,何其残忍,又何其放心?

  灯火谲然摇曳,纵使日间,也映得满殿光线飘忽,远远望过去,那个身着黑缎瑞枝龙袍、安详躺在紫楠棺木里的人面容间忽而光华流转,忽而yīn影侧侧重重,忽而又温华淡定似暖玉,一瞬一个样,宛若王叔生前那些生动盎然的脸庞似画般一幅接一幅错开,清晰闯入我眼帘的同时,更深深照亮了我脑中绵绝不断的记忆。

  这个xingqíng温和得其实根本不适合做一个孤寡霸气王者的男子,十八年来,他用他的宠爱和珍惜将我捧在掌心里呵护长大,他给我的所有,远不似一个叔叔,甚至也不似一个父亲,有的时候他的慈爱和细心,倒像极了一个母亲才有的温暖。

  我生而不幸,因为父母俱亡。

  我又生而有幸,因为身边有爰姑,还有王叔。

  眼前撒手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养我育我十八年的,父亲。

  我咬了唇,眸间gān涩滚烫仿若有火在烧。心痛似裂,噬骨的疼在体内散开,再散开,钻入血液,渗透肌肤,缓缓围住了我整个人,将悲伤层层罩下,唤醒了我所有僵化的思绪。泪水慢慢bī上眼眸,湿润了那片gān涩,一点点凝聚,再一滴滴落下。不多时,便泣而不知所以。

  感qíng迸发yù至崩溃时,身旁有人凑了过来。

  “女娃。”他叹息,语中不忍,带着轻微的哽咽。

  明白过来是谁后,我恼得一掌挥过去,拍上他的胸膛,怒道:“为何不救他?”

  东方莫闷哼了一声,随即苦笑。泪光闪闪中,我模糊地看见他满脸的无奈和失落。恍惚中我有些明白,此时他的痛和他的悲,并不见得比我要少。

  或许更多。因为他号称神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友这般逝去而无能为力。

  “师父……”我低喊,有愧,只是比起心中的难受和伤心来,那也许就算不得什么了。

  东方莫叹了口气,伸手将我抱入怀中,指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女娃,对不起,是为师无能。要打要骂,皆由你。”

  “师父。”我埋首,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裳。

  衣服不是明橙,而是低调消沉的暗灰。

  一如他和我现在的心qíng,黯淡,无神。

  虽活在日光下,却不见太阳的颜色。

  离歌渺渺,哭声阵阵。半天下来,待所有人都哭累了,声音gān哑渐低时,有内侍自侧殿出来,高呼:“豫侯命,所有人哭声不得停,不得歇,不得低,恭送先王魂归太虚!”

  昏昏沉沉的脑子倏地被这声激醒,我随手抹了眼泪抬头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入殿后就不曾见到无颜的影子。

  这声命令传下来,俯首跪地的大臣们不见如何,一些平日里深受王叔宠惜的妃嫔却早已安耐不住地陡然色变。

  豫侯何人,不过是一公子尔,有何权力让份属他长辈的诸妃嫔听其令?

  果不然,第一个出声冷笑的,便是素来和无颜有隙难的先王王后。

  娇面一沉,红肿的眸间有厉色隐动。她咬了牙,恨道:“怎么先王刚死,他就敢以下犯上命令本宫?满殿的人为先王哭丧如此久,众目睽睽,只是我们倒不曾见他豫侯为父王流过一滴泪!”

  传命的是秦不思,他此刻面容虽哀,但还是低头对着先王王后温和道:“王后歇怒。豫侯在侧殿,早是心伤神伤,悲痛不已。”

  “哦?”王后的柳眉高高一扬,她索xing站起了身,冷笑道,“本宫是先王王后尚且跪在此处,他是什么东西,凭何单独在侧殿默哀?”

  一句问毕,殿里便有聪明的人立即随声倒吸了一口冷气,伏面地上,瑟瑟抽泣。

  秦不思定睛看着满面怒气的王后,唇角隐约扯起一丝笑意,冷森森、yīn沉沉,目光闪烁时,有些不怀好意的狡诈之色。

  王后僵,倏而脸色一白,眉尖紧蹙时,胸口起伏不定。

  想来她也意识到自己话里那不答自知的秘密了。齐国先王逝时,只有继任君主方能独身在侧殿,或者哀悼,也或者是安排他继位后的大事。

  但王后总是一国之母,她虽震惊了片刻,但没多久便回过神来,下巴高高抬起,神态依旧威仪,只是偶一瞥眸时,眼中锋芒显然有些受挫:“先王殡天时,可有遗旨是何人继位?”

  秦不思垂首,答:“先王逝前,唯召豫侯独见。”

  王后面容惨淡,这一下,纵是她再尊贵如斯却也不能不低头了。

  先王临逝前只见豫侯,那无论遗旨如何,都是豫侯说了算。即便先王有意继位的人不是无颜,但凭他手中的军权和他在朝中的威信,无论何人去挑衅都会是自取灭亡的结局。

  王后挥袖抚摸了一下跪在她身侧、呆然瞧着殿里变化的年幼无翌,叹了口气,冷冷一笑,终是再跪了下来,大哭,声凄凉,痛自肺腑传出:“先王,你好狠心呐……”

  一声领头,随即哭声此起彼伏,一重更胜一重。

  我惊然回头,盯着东方莫:“王叔真的传位给了无颜?”

  东方莫耸肩,摇摇头,淡漠:“齐国王族的事,我可管不着。”

  王叔传位给无颜?

  我一想,心中便咚咚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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