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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_董无渊【完结+番外】(251)

  少年郎的声音清冽动人,像从远远山那头传过来的,带着旧日岁月空dòng而闷人的风与cháo湿且酸臭的气息。

  “嗡嗡嗡——”

  方礼扶在棺木之上,狠狠地摇了摇头。

  旧时光…

  呵,旧时光,不就是拿来遗忘的吗?

  为什么她却总愿意陷在这透着腐朽陈暮的旧时光里,永远也不要出来?

  方礼无不悲哀地想,大概她也是软弱的,就像她那懦弱娇气的幼妹。

  “皇后…皇后…”

  蒋明英在旁轻声唤道,无不担心地瞅着方皇后眼前的乌青,皇后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每夜皆从梦靥中惊醒,在睡榻之上辗转反侧,终于难眠。

  人都死了,皇后又何必执意要来看看呢?

  “皇后娘娘…您去再上三炷香,咱们就回去了吧…皇后…皇后。”

  方礼终究回过神来,眼神看向那一对白烛,压低声音,“…我不是皇后了,以后不要叫我皇后。”

  灵堂之内,火光摇曳,四周都放置有冰块,“滋滋”地冒着寒气,方礼直勾勾地看着那冰块儿上一缕一缕冒起的寒烟。

  她不是皇后了。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还算哪门子的皇后?

  这世道,女人就是为了男人活着的,周衡是太子的时候,她就是太子妃,周衡是皇帝的时候,她就是方皇后。

  她一生为了这个位子而活,忍下的苦,咽下的泪,承受的屈rǔ,全都烟消云散了,随着这个男人的死去烟消云散了。

  还有什么意义!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方礼想不起来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哭过了,最近一次的哭泣应当也是在一个晚上吧?

  在孙氏产下七皇子后,她扶着蒋明英一步一步走在yīn森晦暗的内宫长廊中,她放声大哭,凭什么别人都有孩子,别人都能拼出一条命去护着自己的孩子,偏偏她没有!只有她没有!

  再往前呢?

  大概是十几年前吧?

  她年纪大了,记xing和心力都不算太好了,可她仍旧记得那个晨间,刻骨铭心地记得。永生难忘。

  糙长莺飞,三月怀初。

  周衡huáng袍加身,荣登位极已有三载,才人美人已有七八个,高位除却先帝做主纳进来的陆氏和陈氏。再无他人。

  宫里头很清净。女人少自然就清净,更何况皇帝要守国丧,三年间连内宫都极少入。要来内宫便直奔凤仪殿。

  王氏如乐坊之中最轻最柔的那支歌儿,无端端便漾进了红墙碧瓦的皇城之中,当王氏温顺和婉地提起湖色裙裾,盈盈跪叩在她和周衡的眼前时,她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

  那时的王氏说话声清凌凌的,官话还说得不顺溜,尾音拖得长长的,眼神怯怯地低下。她居高临下却仍旧能看到王氏似乎含着两潭chūn水的眼睑。

  “妾身长乐宫王氏给皇后娘娘问安,愿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福寿…”

  王氏眼神一眨,声音便戛然而止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眼睛又眨了眨。眼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挑高一分,怯生生地瞥向方礼身边的年轻皇帝,秀丽清新的小姑娘瞬间变得窘迫极了。

  “福寿绵延!”

  周衡龙颜大悦,显然女人的求助让他十分开心,一壁挽起方礼的手。一壁朗声笑道,“昨儿晚上教她礼数,向心德苦口婆心得教了得有一个时辰,怎么走,怎么跪,怎么说话怎么笑,却总也教不会…朕亲自上阵教了两把就会了…哪晓得今儿个还是将话给忘了一半!”

  王氏面色愈娇,仍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砖地上,可背却弯了下去,微不可见地将重心全挪到了腿上,莫名其妙便多了几分娇弱扶柳的模样。

  周衡愈发地笑起来,垂眸再多看王氏两眼,笑着轻捏了捏方礼的手心,称,“…原在浣衣巷当差,后来调到了六司去,朕还是让向心德摸了摸底儿才纳的——是寒苦人家出身,家在余杭,往上数三代都是贫农,家里头没有大功绩可也没犯忌讳的地方,入宫近十年,也没犯过大错,是个很稳当的人。”

  她仍旧没有回话,周衡便佝头轻声与她商量,“阿礼…你看是封个娘子好一点呢?还是封个常在好?都是最低的品阶,也不用想封号了。她身份低微,旁人唤个姓氏就成了…”

  他在问她,娘子…还是常在?

  她终于缓过神来了,他是认真的,他这次是认真的,不同于那些身居掖庭,永不见圣颜的才人美人不同,他是认真地和她在商量这个女人的归宿。

  同样,这也是周衡头一次将女人放到她的眼前,bī她给堂下这个女人一个名分。

  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

  模样?

  不不,她的模样怎么可能逊于这种小家子气的婢女。

  才学?

  比这个好像更可笑,连“福寿绵延”这四个字都背不住的女人能有什么才学?

  身段?

  ……

  方礼陡然一惊,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在把自己和这个身份低微、以色侍人的这个女人在对比,她有什么资格与自己相较!

  既然没有资格,那就纳吧,又有什么不能接纳的呢?

  一个女人是女人,十个女人也是女人,她是正房,她是女主人,这些都是玩意儿,有什么好用心的?

  “娘子吧,都是七品,也没有什么好特意商榷的。等产下皇嗣,再晋就是。”

  她说得若无其事,可旁人一去,她便抱着蒋明英哭得一副前襟都湿透了。

  这是她嫁人之后,头一回放下身段嚎啕大哭。

  她想拿马鞭去抽花那个女人的脸,她想拿银剪子把那个女人的头发全都剪短,她想让那个女人马上去死!

  可她不能!

  她是皇后!

  在她甚至不能明白蒋明英劝慰她的那邪,凭什么!?凭什么?西北不是这样的啊,父亲守着母亲守到母亲身死,连续弦也不想要,哥哥娶了邢氏之后,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李副将,张统领身边只有老妻一个,再无他人。

  她能忍下陆氏、陈氏与那些无足轻重的才人美人,可她没有办法容忍王氏。

  可她们都这样劝她——她才是内宫的女主人。那个女人只是个玩意儿!就像阿衡喜欢的那只京巴小犬一样,喜欢就摸一摸,逗弄逗弄,不喜欢一脚踹开,还会有更多更好更逗人喜欢的京巴犬在后头等着!

  真的只是京巴吗?真的只会是玩意儿吗?

  一叶障目自欺欺人之下。她终究选择妥协和隐忍。

  她的癫狂被她藏在偌大的凤仪殿中。她的酸楚被她藏在了浅黛娥眉之下。

  年少的方皇后,总算是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阖宫闻名的,通qíng达理的一代贤后。

  没有一个女人是生来便通qíng达理的。

  通qíng达理这四个字。常常与顾全大局划上等号,成为男人禁锢女人的枷锁,成为男人辜负真心的伪装,成为世人理所当然压抑女人的号角。

  灵堂之中四扇窗棂大开,风兀地凶烈起来,窗棂被风chuī得“嘎吱嘎吱”地摧枯拉朽地响,光影四下,烛光躲闪不及,或投she在青砖地上。或映照在老皇帝面色乌青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

  蒋明英一晃眼,眼神落在老皇帝铁青的脸色上,心头一咯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方礼恍若未见,继续向前走。

  方皇后不信鬼神,自然凤仪殿的人也不信。要信也只信冤有头债有主,是王氏下的手,是陈显动的念头,和凤仪殿有何gān系?

  这样一想,蒋明英胆子大了些。向前跨步,挡在方皇后身前,轻声道,“娘娘,走再近怕是不吉利,活人怎么能沾死人的暮气?再说僭越点儿,要是先皇沾染上了您的活气儿带进皇陵里去怎么办?”

  方礼显得平静极了,冲蒋明英摆摆手,绕过蒋明英直直走到棺木之前,将手搭在棺材之上,手覆上去,手板心冰凉一片。

  方礼弯腰俯身,直勾勾地看向男人。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知道我错在何处了。”

  当然没有无人回应。

  方礼陡然提高声量,笑了起来。

  “我错在自降身段将自己与那些女人相比!既然你更喜欢那些女人的柔顺婉和,既然你更喜欢那些身份低贱,表面上以你为天的女人,既然你更喜欢受人仰望而非与人平视的感觉…你又何必将我拖进这个深渊里来!你又何必将我放在你的心上,给我错觉,让我以为无论过尽千帆,我始终都是你最终的那个人!”

  “我如今才明了,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方礼放声大笑。

  灵堂之中的烛火左右躲闪,却忽闻方皇后声音放低,笑仍旧在笑,可始终像是提不上气力来,蒋明英伸手去扶,让方皇后靠在自己身侧,小声安抚,“他。太医说吸食太多五石散,会出现难耐的眩晕与痛苦感…他到最后大概也是悔的吧…”

  悔恨吗?

  方礼笑得很僵,他悔恨了吗?有用吗?

  他的自卑决定了他的自大,他的防备决定了他的错失,他的懦弱决定了他的喜好。

  她明白她的喜好,可她却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像王氏那样娇娇怯怯、风qíng万种地瘫在地上向他求救,她本应是翱翔于西北的鹰,又怎么可能变成关在笼子里莺啼婉转的家雀呢?

  “后悔有用吗?”

  方礼轻声接过蒋明英后话,“他辜负了最应该执手相携的人,错过了应当是他膝下最健壮聪慧的儿郎,他欠我的孩子,他拿命换了,银货两讫从此互不相欠…”

  蒋明英以为方皇后不会再言了,哪知隔了良久,终听见方皇后后语,“蒋明英,你说他临死之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蒋明英轻轻摇头。

  方礼重新展颜笑起来,轻轻阖眼,好像眼前有西北蔚蓝得像一匹天色青的绸缎,还有天际下奔腾在糙原上的马匹与牛羊。

  她正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衣,蒙上盖头,手中拿着一条乌金马鞭,闷在狭小的轿子里,轿子四下椅,可她却满心憧憬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老天爷呀。

  这大概就是她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日子了吧。

  方礼VS周衡(2)

  临死之前,周衡在想些什么呢?

  他躺在软软薄薄的暖榻上,暖榻有些短,脚不出意外地悬垂在了空中,他耳朵旁边“嗡嗡嗡”的,努力将眼睛睁大,可仍旧分不清楚雕梁画壁上雕的究竟是麒麟还是狮子,大约是麒麟吧,狮子又不会飞,怎么能被画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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