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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谋/苏记棺材铺_青垚【完结+番外】(64)

  第二天,苏离离请人将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边,巧舌如簧,卖给了来找韩蛰鸣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银子存在一只大瓮里,没事倒出来数数。

  过年时,祁凤翔兵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镇北七十里,快马一日可到。祁凤翔盘桓数日,知她爱诈小财,将南军中搜出的金银装满了一只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带人抬了送到三字谷。祁泰回报曰,苏离离眉开眼笑,问他好,欢迎下次再来。

  仿佛能看见她那种狡黠jian诈得到满足的得意,祁凤翔笑而无言,心里终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愿再见到她,停了两日,挥师西向。那一箱金银约有百斤,苏离离甚喜,将韩夫人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无数。她每天做午饭,韩夫人做晚饭,午后便拾块木头练练线雕,再改改棺材图纸。

  腊月二十八,三字谷下了雪。碧波潭边团团烂银般积雪,潭水却仍是温热暖和。三十这天,苏离离在潭水流下处洗了一篓衣服,洗着却想不知木头的衣服是谁在洗。抓了篓子往回走时,崖上“扑通”一声扔下一人,片刻后冒出脑袋。

  苏离离认出是莫大手下一个得力的喽啰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纸封了的信。苏离离取出来看,尺方的纸上只得木头四个饱满的大字,清峻不改,写着:“安好,勿念。”苏离离恨恨道:“谁念他了。”又低头看一眼,“还真简洁啊。”

  那张纸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头沿西一路南下,恶战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险绝地。战报呈到祁凤翔手中,激赏之余也不禁慨叹,一切事qíng到了江秋镝手中,都可删繁就简,迎刃破解。简洁,原是大智慧所在。

  六月,荆州被围,祁凤翔剑指其东,木头兵临其西,左右打了一个月,尽得三分之二,只余四郡未下,两下里整兵,择日再战。祁凤翔一时兴起,令人请江秋镝到huáng鹤楼小聚。

  这天风急云低,木头一日轻骑百里,赶到武昌。huáng鹤楼层层飞檐,矗立山间。拾级而上,空dàng无人,顿觉古今倥偬。到得顶上,四面窗户大开,祁凤翔独自凭窗,山雨yù来风满楼,天外半是乌云,半接流水。他月白锦裳的袖子迎着风猎猎而鼓,似yù九天翱翔。

  木头束发窄袖,黑衣劲装,缓缓上前,隔着数尺并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汉平原千里,又有丘陵余脉起伏于平野湖沼之间,断续相连,犹如巨龙卧于浩淼烟波。木头望着楚天辽阔,不禁赞道:“武昌确是气象非凡之地。”

  祁凤翔也不转头,淡淡道:“古时这里叫做盘龙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势聚而不散,水流支离不纯,虽有地气龙脉,立国亦不能长久。”

  木头转头看了他一眼,嗤地一笑,“你什么时候学起风水堪舆来了。大凡勘测天机的人,都穷困潦倒,不学也罢。”回身就桌边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却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祁凤翔微微一笑道:“从前杂学旁收,风水之术倒也粗通皮毛。”

  木头执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祁凤翔回身在他对面坐下,“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木头再斟一杯,“偏你这么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祁凤翔笑笑,接过酒壶来。风将窗边帷幕高高chuī起,更增飘摇之慨,满天木叶飞舞,一派混沌乾坤。天边传来隆隆雷声,野雁颉颃低徊,都栖落在平沙江渚。

  祁凤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头便将杯一碰,相对饮尽。豆大的雨点沙沙而落,二人坐看雨势,片刻之后,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气势令人畏惧而神往。

  祁凤翔浅斟薄饮,捏着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时跟我说了许多话。我想了这些时候,还是想不通。”

  木头道:“什么地方想不通?”

  祁凤翔放下杯子,认真道:“打个比方说,你和她遇险,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会选谁去死?”

  木头淡淡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她活着。”隐约带着当初苏离离说木头一定会来找她时的坚定。

  祁凤翔扶了桌边,沉吟道:“那这有什么意义呢,一样是分别。你活着却比她活着有用得多。”

  木头忍不住笑,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不要衡量比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祁凤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摇头道:“这未免太没出息了。”

  “你现在这样想罢了,未必就做不出来。”

  祁凤翔也叹道:“但愿我做不出来。”顿了顿,又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木头微微一笑,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这边的事办完就回家。”

  回家,世间住所虽多,却很少有能称为家的。祁凤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温和地煽风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还想着封你临江王,制藩建政,重振一下家业呢。”

  木头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点着桌子道:“你可真是……秉xing难移……”

  两人一齐笑了。

  一席酒饮至雨停,一句也没谈军政。但见碧空如洗,沉江似练,宾主兴尽而归。

  两月后,兵会江陵。祁凤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见张师傅独骑而来,见礼毕,言道:“江秋镝说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辞。”

  城门外驻军,只剩了副将军莫大领军,军师参将李秉鱼辅佐。

  祁凤翔沉吟了半日,什么也没说,分扎人马毕,径回京城。百姓夹道迎庆,天下大统,终是站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当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赏百官。诏书之前列者,封江秋镝为临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职,不理事,不朝参,虚衔遥领。

  祁凤翔制政,以宽厚为纲,以民生息;以严峻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间,已隐有太平盛事的气象。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属国尽皆来贺。祁凤翔一派和煦,圆融贯通,虽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须臾忽有内侍报来,言曰义威将军莫大要转呈临江王贺礼。祁凤翔微微一怔,意兴顿生,道:“传上来。”

  十八人前后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个极其沉重的东西,渐渐近了,便见是一具极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是天子葬仪的内棺规格。人人看见都要赞一声,好棺材!非金非玉,却如金石般坚硬;非漆非画,却比漆画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纹理,铮铮鉴人,伸指一扣,竟叮当作响。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袭来。

  一时众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纷纷啧舌称叹。祁凤翔起身自鸾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劲力一推,沉重的棺盖滑开小半,就见棺内衬着七星隔板,板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裹。那年苏离离说要亲手做棺材送他,事过境迁,他忘怀已久,往事却在看见这七星隔板时,骤然撞入心怀。

  祁凤翔说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个包裹,布帛之下是一只乌金匣子。匣子一经拿出,殿上群臣有认识的,都发出一声低叹。祁凤翔自怀中摸出那把钥匙,辨明了方位,cha进三棱孔,一拧,锁簧二十余年后竟“喀哒”一响,开了。

  人人屏息看着,祁凤翔缓缓揭开盖子,里面四四方方一块玉石,两边衬了水晶块,严密地嵌在匣中。祁凤翔就棺盖上倒出看时,方见那三寸见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着阳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着“大胜在德”。

  祁凤翔又看了看匣子里,别无他物,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渐渐笑响,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见了什么,一时怔忡发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临江王的贺礼朕很喜欢,暂置立政殿偏厅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样制椁吧。”说罢,将印携入袖中,散朝而去。

  众人恭送,却始终不解那天子策中乃是何物。

  午后礼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时末刻方还寝宫。除了正装,梳洗毕,换上织金五爪团龙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闲适之间不掩天子气象。头发散在肩背上,一把乌黑流溢,衬出他一种散淡而不羁的美。内侍入请是否召后宫侍寝。祁凤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镏金铜灯下,看了半夜折子,农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复,或留中,一一整理。万事都在一个熟练,天子也并不难做。他停笔小憩时,望见砚中朱砂艳丽,心里一动,靠在椅背上静了静神,缓缓步出寝宫,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栏杆下。

  值寝的内侍正当瞌睡,不料他忽然出来,哗啦啦跪下一片。祁凤翔随手一指,道:“掌灯,去立政殿。”他抬脚便走,两个大太监忙提了宫灯跟在身后。借着月光来到立政殿偏厅敞轩里,那具yīn沉木棺静静搁在殿中。

  祁凤翔没有回身,只做了个手势,两个大太监知趣,搁下宫灯,躬身而退。他白天不及细看,此时却禁不住提了灯,每一个细致处的线雕花边儿都不放过。棺木寂静无声,盖帮底,四棱边角,无不jīng致,竟让他凭空对一具棺材生出喜爱之心。

  苏离离卖他棺材叫价昂贵,做工却差qiáng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凤翔不禁微笑,说遗忘已镌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渐渐收了笑,手指抚过每一道雕花,每一个线条都无限留恋,像握着那个人微凉的指尖。岁月中有万种风qíng令人回想。

  祁凤翔扶着棺沿望向槛外阶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阶延伸到殿外,远而静谧;步步行来,负重而艰险。人世间缤纷的qíng事,本就无畏无悔。

  那一年,他站在苏记棺材铺的屋檐下,看她秀美的脚踝像开在雨里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扎在了心里。

  爱如平野风起,不知何处来,不知何所终。

  而山河高远,江湖杳渺,从此寂寞辉煌,从此云淡风轻。

  *

  十月的三字谷,初秋,木叶盛绿微huáng,一片绚烂。

  清晨,苏离离打开门,明丽的阳光中有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门外静立。征尘未洗,风霜犹在。阳光映在苏离离脸上,微微眯了眼,照出一个恬淡的笑容,语调有些缱绻的滞涩和由衷的欢喜,她轻声道:“木头。”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离她而去,时至今日,江秋镝笑容纯净,眉目俊朗,终是笑道:“我回来了。”

  万叶秋声刹那都变做了人世安稳,岁月静好。

  七日后,正是韩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对她矢志不渝的少帮主终于在去年得到韩蛰鸣首肯,纳了娉。只有一条,婚礼必须要在三字谷办,办完才能将韩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须回来一次,那少帮主都一一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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