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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离_十四夜【完结】(18)

  且兰狠狠一挣,却半分动弹不得,恨意再不隐藏:“我今天杀不了你,但总有一天,你定会死在九夷族人的手中!”

  “这么烈的杀气,你若要行刺,便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看我,倘若再温柔隐忍些,说不定我便没了防备。”子昊漫不经心地取过她手中的玉簪,重新替她绾在发间,满目兴味地看住眼前的女子,“怎就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且兰这才发现他是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身后,宽松的丝袍随意穿着,襟怀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气混入一丝淡淡的药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暖而魅异,丝丝惑人。

  咫尺间刻骨铭心的眼睛,冷隽,清净,如水如墨,如静夜深沉,月满天。

  这般肌肤相亲,翠炉香暖,红烛低照,一室玉光流溢,尽是温柔旖旎,他唇边玩味的浅笑却勾起她眼底淬毒的光,“杀我母亲,屠我族人,此仇此恨,我与你不共戴天!”

  子昊眉梢轻微一挑:“为你的母亲,你该谢我,若不是我使人换了酒中的毒,她不会去得毫无痛苦。”

  “你们害死我母亲不够,难道还嫌没能折磨她?我倒还要为此叩谢主上圣恩了?”且兰心中直将他恨到极处,若还能动,怕早已一掌掴去。

  子昊眼底一片幽深,喜怒难辨:“不错,你真得要谢我,否则她会生不如死。”他看着且兰因愤怒而飞红的脸,淡淡问道,“你可听说过妤夫人?她是王太后的嫡亲妹妹。”

  且兰闭目扭头,索xing一言不发。他低低一笑:“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那还是先帝年间,王太后当着先帝的面,命人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割去了她的舌头,以荆条为鞭将她抽得体无完肤,然后,丢入了虿池。”

  且兰原本决心不听他说话,这时却闻言一震,睁大了眼睛。

  虿池极刑,以九丈深坑蓄养蛇蝎,受刑者断手足,luǒ体肤,一旦入刑,即遭钻肠破肚,万毒噬骨,却一时不得气绝,非挣扎哀号数日方化为血污,其形状之惨,惊绝鬼神。

  “那虿池之中共有大小毒蛇近千条,但毒xing都不会立刻置人于死地。妤夫人被投入池中,浑身鲜血激起饿蛇凶xing,越是挣扎恐惧便越惹来群蛇攻击。她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神智未失,痛觉尚存,但手足俱废,口不能言,就连自尽都做不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突然停了下来,且兰感觉身后手臂略微收紧,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在池中整整受了三日折磨。三日之后,离司设法往池中投了一条血顶金蛇。”

  “啊!”且兰倒抽冷气,“那妤夫人……”

  “一蛇毙命,万蛇穿心,尸骨无存。”他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极冷,似有冰雪融入其中,寒天彻地,万物不生。

  且兰忽地醒悟:“离司是你的心腹侍女,是你杀了妤夫人!”

  “对。”子昊抬手一送,且兰顺势跃出帘外,恢复自由。他淡淡掷下这一字,再未说话。

  玉帘急晃,碎影纷乱,白衣之上洒满明暗不定的光,一室沉寂中只闻珠玉碰撞,极轻的微响。

  过了一会儿,且兰突然冷笑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王上与太后,倒是一般的心狠手辣。”

  子昊徐徐站起来,拂帘而出,声音平缓:“王太后凤妧,并非我生母。”

  玉帘拂落的刹那,且兰看得分明,面前男子的神qíng极冷极淡,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冰玉光影折she下一片难以言喻的苍白,几近透明的面容与那云丝软袍相衬,周身清寒似雪,纤尘不染,几乎令人不敢bī视。

  且兰冷笑。

  高贵,这是她看清这身影时脑海中第一个念头,高贵到不可一世的王族,万物都该匍匐于脚下,任他们凌 rǔ宰割,生死贱如糙芥。眼前清高出尘的东帝,与那雍容华贵王太后一样,双手沾满了巫族与九夷族的鲜血,这样的人,竟然是九域大地、天下苍生的主宰!

  “那敢问王上的生母又是谁?是不是也一样狠毒?”

  问话的人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子昊抬眸,眼底深如平湖,静若冰海。他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继续道:“死在太后手中的女子,除了妤夫人,还有一个婠夫人。她被关在琅轩宫,每擒住一个巫族叛奴,太后便命人在她面前凌迟处死,最多一次百人同刑,琅轩宫中如修罗地狱,血腥连天,惨相绝伦。这种灭族的法子,比起九夷族如何?先帝去后,婠夫人被送入王陵活埋而死,如此死法,比起你的母亲如何?”

  这般静冷的面容,波澜不惊的陈述,且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漆黑的眸心映出王城深宫中一幕幕不为人知的杀戮,一切却仿佛只是司空见惯,丝毫不曾令他动容。

  “所以你不妨记着,若真恨极了一个人,千万莫要一剑杀了他,看他生不如死才叫解恨。”他最后一笑,看透她的双眸,“现在,你可还想杀我?”

  且兰只觉得眼前男子是魔非人,寒意自的背心陡然而上,掌心一片冷汗涔涔,盯了他良久,方吐出一句话,“我只知道,你一日不死,我一日大仇未报!”

  子昊又是一笑,微微颔首:“既如此,那我便给你一次复仇的机会。”一挥手,旁边玉案之上雪缎扬起,露出一柄紫鞘长剑,“白日我折断了你的剑,现在还你一把。这‘浮翾剑’乃是当年白帝采沧海jīng钢铸炼而成的一柄神器,chuī毫断发,削铁如泥,乃天下兵器之克星,要杀人,便该用这样的剑。”他淡笑,“我让你一剑,不避亦不还手,你若要报仇,便拔剑吧。”

  且兰秀眸一凛,颇不相信地看向他,他淡笑示意,负手而立。

  且兰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剑细长修窄,紫鞘银纹,淡笼寒意如霜似雪,未曾出鞘,剑气已bī人心神。她轻轻触到剑柄,一股凉意似水,透上指尖。

  是杀气,多少鲜血浸染的杀气,育有灵魂一般孕于剑身,激得人心血陡然一跳。眼前,仿若再次看到家园尽毁在战火之中,母亲猝死于金殿之上,族人惨亡于乱刀之下,昔湄、昔越临去前含泪的一拜,历历在目!

  漫天血色,模糊了一切。

  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手指猛地握上剑柄,越攥越紧,忽然,飞袖,拔剑,回身,剑出!

  惊电裂空,横贯深宫,一道寒光刺目急似流星,飚she子昊心口。

  而他,果真分毫不动,束手待毙!

  剑似白虹,去无余势,光若匹练,猛地照亮那双清冽的眸子。

  静如渊,湛若水,惊鸿乍现,且兰心头就像被闪电击中,肺腑dòng穿,手腕不由一颤,剑光斜飞而上。

  血溅白袍!

  剑锋入体的那一刹那,她清楚感到血飞骨裂的阻绊,他竟连护体真气都未运,以血ròu之躯生生受她一击。

  且兰因知子昊武功高她甚多,一击不中便再无机会,这一剑运足了十二分功力,直从他的肩头没柄而入。子昊被凌厉的剑气激得后退了数步方稳住身子,心口一阵刺痛传来,那潜伏在体内的剧毒蠢蠢yù动,肩头的伤反倒显得无足轻重。剧烈地咳嗽声中,他脸色只比方才更加苍白,衬得那双眸子越发黑亮。

  “可解恨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他勉qiáng立定,抬头笑问。

  且兰呆立在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血,自他肩头伤口汩汩流下,很快便染透了半边衣袖。那诡艳的颜色映入他细长的笑眸,恍如魔域深处绽放了红莲,几近妖异。

  重伤仇敌,她却连半分快感也无,心头似被一只手紧紧攫住,竟有痛楚随那鲜血喷薄而出。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如此轻松

  为什么她的恨,他要如此从容消受?

  见她愣着说不出话,子昊眸中笑意愈深:“你分明可以一剑取我xing命,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杀不还手的人。”且兰终于恢复过来,哑声道。

  “那你便再没有机会了……”子昊不由又是一阵呛咳,抬袖间身上再添血色,唇角微笑却始终不变。

  “我不信。”且兰倔qiáng亦如从前。

  “你不会。”子昊微微一摇头,含笑看她,反手扬去,浮翾剑应手而出,一道鲜血溅过地上的古琴,落在且兰赤 luǒ的足畔,似残梅,如红妆。

  他并不理会伤口血流如注,闭目仰首,似在思量什么。片刻之后,手腕微振,一道真气贯透剑身,浮翾剑紫芒bào现。

  剑泛寒光,回风惊雪,随着那清逸的白衣,狂肆的血色,剑下飞扬转折,在坚硬的檀木上毫不停顿地书下峻冷字迹——

  罪己诏!

  朕以凉德,承嗣天下,七载于兹。君临万邦,暗于经国之务,不知苍生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枉兴兵戎,征师四方,诛戮巫族,而伐九夷。两族子民,人其流离,国毁亲亡,血泪成愁。将士枯骨,转死千里,魂魄聚兮,鬼神为泣。念此苍生,谁非赤子,摧残极易,生聚綦难。天谴于上,人怨于下,而朕不自知,此罪矣!

  …… ……

  剑锋寒,血如花。

  字字句句,淋漓锥心,直刺且兰双目,泪,再也无法抑制,终于夺眶而出……

  第12章 第十二章

  “九域之内,非战不成其国,四海之下,失天日而无光。兵者,凶也,不祥之器,至危之道。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复何咎?

  蒸民之疲,在朕一人,天下愁苦,在朕一人,及其万方有罪,在朕一人,朕一人之罪,无以之万方……”

  楚国,沣水渡。细雨如芒,随风斜入,将渡口前竹木刻成的诏书染成深暗的huáng色,亦将这滔滔江水化作千里烟波茫茫。

  三日之前,东帝降诏罪己,颁行九域,世间众说纷纭,毁誉参半。服之、叹之、赞之、谤之,这前所未有的诏书让天下诸国莫不震惊。

  子娆站在木栈之前,隔着绵密的雨幕一字一句看下去,微风忽过,将她竹笠之上的玄色轻纱淡淡扬起,露出唇角一丝浅笑,半幅玉容初露,惊鸿般一瞥,令旁边避雨的行人无不屏住了呼吸。

  风过如烟,子娆妙眸低转,忍不住含笑轻叹,这人啊,真个是心深似海,反手乾坤。这么一道诏书,短短两三百字,巫族人脉凋零,倒也作罢,那九夷族却怎还翻得出他的掌心?就连堂堂楚国也平白挨了一巴掌,怕是得止戈息兵,消停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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