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福转过身子,和和气气地回答:“我知道。就是找点儿事情做。”
花天禄点头,以示理解:“浇好了?”
“浇好了。”
花天禄走上前:“那我们聊会儿。”
两人相对而坐,花天禄先开了口:“安慰的话,你一定听了很多,我就不啰嗦了。你在家里养养精神,也好,大不了开春再出来登台,让那些人馋一馋,更显得出你的好。”
蒋小福不置可否:“哦,再说吧。”
“怎么,难道等到开春,你还不见人?”
“我也不知道。”
“这可不是小事。吃戏饭本就难,何况我们这些人?我们是靠人捧的,就该像台上的生旦,掂量着分寸,该近的时候近,该远的时候远,戏才能长远地唱下去。可不能什么都不管,就在屋里闷着。”
花天禄自觉苦口婆心,讲得很明白了。他爱戏如命,这辈子的目标就是将戏长远地唱下去,因此他一眼就看出了蒋小福的处境——个人的悲痛无关紧要,可台下捧你的人,可没有耐心等待。他对蒋小福是很关心的,因此专程试探了他,故意要说开春,看他准备什么时候见人。
其实,从某种角度讲——从他花天禄的角度讲——唐衍文的死并非全无好处,若是蒋小福能度过危机,脱离唐衍文而继续红下去,好比凤凰涅槃,必定更上一层。
他对蒋小福全是好意——希望他好好地,长远地,把戏唱下去。
然而蒋小福只是敷衍。
见他这副模样,花天禄极有分寸地顺着他聊了几句,就告辞离开。
一路下了楼,走到院子里,他忍不住又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失望。
原本他还有一出新戏,预备年后排出来唱,此事该与蒋小福商议,现在也不必再说了。想到这里,他一抬眼,看见还在前方等待的王小卿。他现在和王小卿来往很是频繁了,王小卿现在一日红过一日,但因为他的提携之功,王小卿对他向来是十分亲密。
花天禄眼前一亮,发觉自己的新戏有了人选。
花天禄的造访既可视为失败,也可称为成功。而蒋小福打发了这最后一位造访者,从此无人打搅,似乎可以平静地继续混沌度日。
他平静,梨园行可不平静。
最初,在年关上出了白事,众人不好过分激动,议论得十分有限。此后,蒋小福蛰居不出,众人也体谅他的心情,议论的话题多数是“‘福’字要落在谁家去”,姑且也算风月闲话。可是日子一长,到了冰消雪融的初春,北风变作东风,连柳条也冒了嫩芽,蒋小福依旧是不露面。渐渐地,话题就转了风向,越来越不留情面了。
一个戏子,再怎么红,不唱戏,又能红多久?
就算他继续唱,没了唐衍文,还能恢复以前的身价吗?
再一个,现在可是徽班的天下,连蒋小福自己的师弟,也改入徽班做了叛徒呢!
这样看来,“褔”字落到谁家去,好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最要紧的是,梨园行还有蒋小福的立足之地吗?
风言风语传到严云生耳中,他觉察出了形势的严峻。
“再这么下去,恐怕以后就没有蒋老板这号人物了。”他对王小卿如此说道。
王小卿知道这位二爷的满心关窍都生在梨园行里,听他这样说,深信不疑,立刻推搡着他:“二爷,你去劝劝师兄呀!”
严云生捏着扇子敲打手心:“不去。”
王小卿看着他,不说话了。
“看我我也不去。”严云生那扇子点着他:“我和他已经分道扬镳了。”
“哦。”王小卿扭头往外走。
“干什么去?”
“回屋睡觉。”
严云生将扇子遥遥一指:“太阳还没下山呢!睡哪门子觉?说好晚上去喝酒的呢?”见王小卿不理自己,他拔腿紧追:“你故意的是不是!行,我去,我去行了吧?”
王小卿停下脚步,冲他一笑:“谢谢二爷!”
严云生叹了口气,心里知道自己让王小卿治住了,然而并不觉得难以忍受。
严云生走进蒋小福的院子。
双手背在身后,他一下一下地敲着扇子,同时在心里打着腹稿,务求条理清晰、不亢不卑、振聋发聩,点醒蒋小福,也让蒋小福瞧瞧自己的高明。
及至站到蒋小福跟前,他端着一张白脸,配合一手使扇子的技巧,果然如此这般地讲述了自己的高论。从容地收拢最后一个手势,他警惕地看着蒋小福,心想:“他要是骂人,我立刻就走。”
然而蒋小福听罢,只是若有所思。
严云生以为他不信:“别的不说,就算你愿意清闲度日,你师傅愿意养一个闲人吗?我听说,开铺子那个姓董的老头,最近和你师父走得很近呢!你掂量掂量。”
蒋小福转动黑眼珠子看向严云生,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他不傻,他一听就明白了。
唐衍文死后,他像是掉进梦里沉睡不醒,梦里岁月不增,时光不减,是格外的安全,不料一朝回魂,重新面对了现实,他才发现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里。
他立刻意识到如今的自己是没有靠山的。
“二爷。”他站起来,朝着严云生鞠了一躬:“多谢。”
严云生猝不及防受了他一鞠躬,感觉有点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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