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捧着一只蝴蝶到母亲面前。
那虫也不知是死是活,右边翅膀折了一半,鳞粉没一会儿就沾了赵应禛满手。
母亲笑着为他将脸上的汗擦净,装作惊奇地逗他,“这蛾子都不动了,小禛,你怎么还拿着它呀?”
小孩撅起嘴,以为母亲想让自己把它丢掉,便赶忙把手缩回来,还想把小蝴蝶装进荷包里。
魏惜被他的举动逗乐,捏捏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又问,“小禛,你为什么要救它?”
她只是随口问问,却没想很矮很小的赵应禛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他说,因为是我捡到他的。
我发现他了,他就是我的蝴蝶。
如果没有人要他,那我就要。如果没有人爱他,那我来爱。
因为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赵应禛记不清这只蛾子最后怎样了,大概本就是死的,如何也救不活了。而小孩子忘形大,有更能吸引注意的东西出现,没过多久他也就将它抛在了脑后。
可实际上,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善心泛滥的人。纵使皇帝那日讽他心慈,他也明白自己不过是烂了的菩萨心肠,天下人也最多说他一句仁义悲悯。
除了赵应祾,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会觉得他好得绝无仅有的人了。
他觉得好笑,偏偏提起嘴角都难,只麻木地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有长时间握剑而生出的茧子,还有些已然愈合的伤口。
它们都不会再痛了。
不知何时,花忘鱼已起身离开。
而他仍旧坐在原地,复慢慢转身透过那纸糊的门帘看向最里处躺着的少年。这房子经年失修,内里被林辰几人收拾得干净整洁,院中的小池也重新溢满河水,唯有这门与窗还彰显着它被遗弃多年的事实。
泛着黄的陈旧,那细小的裂口,他从中窥探到自己的过往。
他终于忆起宸妃之薨并非两人第一相见,时间要再往前回溯。
那是嘉隆十五年——母亲端妃去世的第五年,以及皇帝印象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共同猎得猛虎的那一次春蒐。
记忆中的春日围猎办得很盛大隆重,周边的邦国都派遣使者前往。那时北府军还由魏钧率领,晅辽休战数年,是一段和平的好日子。
一直被秘密打入冷宫的九皇子之母宸妃也被特赦,即使被暗中监视着,这也是她一生中少有的自由。她恨所有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唯有面对自己的儿子时,痛与厌恶中混杂了愧意。
她很聪明,即使神智已经陷入歇斯底里的边缘,但偶尔的清醒足够让她联系上回孤旧日友人了。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为他做的了。
而那时的赵应祾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他只觉得新奇。
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回味无穷。
原来苍穹真是无尽的,原来饭菜如此热气腾腾,原来世上有这么多东西……他都没见过。他看得眼花缭乱,如果那时知道万花筒的话,他就会用它来形容。形容世界是装在一个小孔里的无数糖果外衣,五颜六色,他看不尽也看不厌。
他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席尾,想把桌子上的东西都吃完,可是那个守着他的嬷嬷不允许,还使劲掐他腰上的肉。不过赵小九也不是什么善茬,狠狠抓着那老怪物的手咬了一口便跑了出去。
赵应禛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那会儿正在围场中打猎。
春日清和,景熙熙,燕喃喃。
游人成队,骑马拉弓,好一片热闹景象。
有官员射中了飞鸟,却不知落在何处,他帮着一块儿找。
那便是相逢第一出。
红红白白簇花枝,终嫌来时晚,才到处、春风起。
瘦瘦小小的赵应祾就蹲在地上瞧那被箭射穿翅膀的鸟。
他那时还不认识他,见他穿着精致却又不像被好好生养的模样,还以为是哪家大臣带进来的庶子。
那小孩不怕人,只是抬头往向他,一双眼睛框在那尖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满目好奇。
他用回孤语问他,“……?”
十二岁的赵应禛听不懂,只能摇头。
那男孩又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鸟,“它?死?”
他问,它死了吗?
赵应禛望着那地上的血积起一小汪,心知那鸟畜必是活不了了。况且春蒐就是为了打猎,总不是为了来赏鸟。
不过他却下意识地再摇头,“大抵还能救活。”
“我带你去帮它包扎?”
他走上去拎起那只鸟,回头想去叫男孩一道,却发现那人突然不见了。
微风困在春围中,远远有官员们朗声说笑之语,这树丛却安静得只闻虫鸣。
一片汪洋绿意。
他仿佛做了场梦,梦到一个站在被射中的鸟旁的男孩。
该不会是鹤鸟成精了罢?
胎仙、胎仙。
他笑自己遇到了个求救的小神仙。
总之,他最终还是救了那只鸟。
赵应禛收回望向屋内的目光,突兀地后知后觉,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他从来不是恻隐心泛滥之人。
只是因为那是他的蝴蝶!是他的鹿!是他的小鹤啊!
他怎会不心疼?
怎会不要他?
又怎么会不爱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花旌方才的问话,就像他不知道赵应祾会不会相信他——相信他以后的温柔不止是因为同情,也不止是因为“路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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