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涟的声音变了,好像人也变了,这才月余不见,柔润清朗的青年才俊仿佛熬成了垂暮老矣的枯木,贫瘠而龟裂。
这还是曾经那个会抱他、会从宫外给他带糖葫芦的涟哥哥吗?
叶涟目光沉沉地望着他,以一种全然陌生的审视目光,把燕泽玉看得发毛,肩膀也被对方捏得生疼,但他不敢痛呼出声,若是被叶涟看到浑身的伤,对方肯定会更生气。
这种气他也生过,亡国后这便是常态。
气自己不争气,保护不了家人又保护不了国家子民,好像除了愤怒他什么也做不了,无力感和担忧不知道席卷了多少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夜晚。
没事了,没事了。
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好歹见到了叶涟,也有望见到家人了。
母后口中的东山再起仿佛近在眼前。
思及次,燕泽玉又振作起来。
“涟哥哥你嗓子怎么样了?你知道我大哥在哪儿吗?还有父皇母后…哦!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来?也是来找人的吗?”
他一把抓住叶涟的衣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快要溺死的人,倒豆子似的提了一连串的问题,语气越发急切,到后头甚至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溜圆。
可叶涟并没有立马回答,老树一样枯萎又坚毅地站着,表情隐没在黑漆漆的夜里显得有些阴森。
燕泽玉打了个寒战,问:“怎么了吗?”
“八殿下。”叶涟开口叫他,声音还是沙哑异常,沉沉黑夜里看不清彼此的脸,燕泽玉甚至有瞬间不认识这个人了。
燕泽玉颤声道:“叶涟……?”
他听见对方陡然加重的呼吸,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窣窣声,他手上一凉,好像被放了一个瓷瓶和一方手帕。
“这……是?”
叶涟不答,沉默了半晌,收敛起压抑的痛苦,骤然跪地,正对燕泽玉深深叩首:
“天瑞四十五年,大晏帝后驾崩,皇子公主薨逝!”声音已有了哽咽,“如今,大晏皇室的血脉仅有您一人!”
“臣,愿追随八殿下!为您驱驰!还请殿下孤蓬自振,蛰伏而韬光养晦,今日之耻他日必百倍奉还!”
“中原之主当属大晏!”
字字句句,震耳欲聋,如平底惊雷把燕泽玉震傻了。
燕泽玉僵硬着身体,略显茫然地握紧了手中唯一的物件儿,巴掌大的白瓷瓶已被他的体温暖热,仿佛跟他的骨血相融了。
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穿堂风冷得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噗嗤’扎进心窝子里又‘歘’地透过去,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他胸口挖出一个空洞洞的窟窿。
燕泽玉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你、你方才说什么胡话?”嘴角拉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祈求似的望着跪地不起的叶涟,“你是在骗我的吧?”
什么叫大晏帝后驾崩?皇子公主薨逝又是什么意思?
他想起秘密出宫那日,大哥明明还有一堆破事儿需要处理却还是抽身来送他。
大哥说:“玉儿别怕,等风头过了,我来接你回家。”
叶涟却残忍极了,不给他做梦的机会,一语中的:“请八殿下节哀。”
“大晏无数受苦流浪的百姓还等着您!”
燕泽玉脑中乱成浆糊,他不想听这些!什么子民百姓?!什么江山社稷?!
这些与他何干?!
他从没想过那个皇帝宝座,那是属于他父皇以后属于他大哥的位置,他自认为没有那份气度心胸,也没有那悲天悯人的仁慈。
他自私得很。
他只想让他的父皇母后和大哥回来。
呼吸间喉头有血腥味,他颓然张口却只发出一声哀嚎,脸上冰凉的液体不知什么时候滚落出来,胡乱抹脸,粗粝的衣袖剐蹭过皮肤。
燕泽玉张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哭嚎:“我不信……叶涟!你骗我!”
叶涟还跪在地上,像是被冻成冰雕似的静默,一动不动。
“父皇母后不在这里,他们肯定是被北狄狗押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叶涟抬头看他,麻木苍凉,没了那些豪言壮语,安安静静的。
“他们在您手里。”
作者有话说:
*姑射仙人
《庄子·逍遥游》有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后诗文中以“姑射”为神仙或美人代称。
第6章 颅悬繁城
下雪了。
尘世被白雪覆盖,静悄悄的藏匿了糜烂发臭的血。
一架破旧马车缓缓穿过茂密的针叶树林,车轮划过雪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印,片刻后便被鹅毛大雪所覆盖。
晃荡的马车内。
“八殿下,辛萨太子对您的身份可有怀疑?”
“没……吧。”
“八殿下,镇南将军此刻屯兵在西南山脊……”
“涟哥哥,”燕泽玉声音低落,打断他,“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
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后,叶涟起身行礼出去驾马,转身之际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剑穗放在燕泽玉面前。
这是燕澜延唯一留下的东西,他本是存了私心,唉,算了。
“你大哥生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了。”
叶涟留下一句话便坐到了马车外,他确实把八皇子逼得太紧了,太急切以至于失了初心,是否担此大任全看燕泽玉的抉择,他不能逼一个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小皇子在亡国后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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