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她怎么可能伤到你,怎么可能从你手下逃走?”
唐少棠怯怯地唤:“师父……”
他受伤流血的左臂被抓得生疼,却敢不喊疼,瑟缩地看着眼前失态的女子。
婵姨眼底燃起一团怒火,不由拔高了音量。
“是你故意放走她的是不是?”
“这伤也是你自己弄的对不对?”
“说!不许骗我!”
唐少棠执拗地站在婵姨面前保持着静默,不肯答话。
水牢静得骇人,唯有婵姨的责备声顺着岩壁拍出轻微的回音,重复刮打着唐少棠耳鼓。
她身上旖旎绵柔的异香比寻常更为浓烈,丝丝缕缕地窜入唐少棠脑中,让他微觉头疼,渐渐陷入似梦似幻的迷惘。
“我……”
一股想要据实相告的急切冲动攀上脑海,唐少棠垂下眼睫,微微弯曲原本按压左臂伤口手指,不露声色地用指甲一点一点撕开了伤口。
伴随着锥心之痛,他登时清醒,再不吭声。
两人僵持了半晌,婵姨似是屈服于唐少棠眼底的倔强,终于收敛了责骂,深吸一口气,微微昂首,仿佛想起了什么人什么事,逐渐恢复了常态。
她淡然道:“你不像你娘。”
唐少棠:“!”
婵姨不紧不慢道:“她不会如你这般愚蠢。”
她张开双手,扶住唐少棠的肩,把他转过身,好直面脚下漂蝇藏污的浊水,看清这座扬着陈腐恶臭的水牢。
黑发,人头,四肢。
一具因浮肿而扭曲狰狞的尸体,缓缓冒出水面。
唐少棠本能地退缩,肩膀却被婵姨牢牢钳住,动弹不得。
“少棠,你要知道,你是霓裳楼的人,只有遵守楼规,才能在楼主的庇护下每日锦衣玉食,过着贵公子般的神仙日子。一旦离开了霓裳楼,你就什么都不是,不配这般清清白白地站着,只配像她一样,在肮脏浑浊的污秽中沉沦至死。”
婵姨手上使力,将唐少棠往前猛地一推。
噗通。
婵姨投来居高临下视线,说:“你以为你手下留情,就能救得了她吗?”
落水的一瞬,唐少棠的目光与浮尸空洞的瞳孔交汇。
尸体早已面目全非,男女莫辨。
在浊水彻底没过头顶前,他耳旁传来婵姨森冷的话语。
“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水牢的机关几乎是在他下落瞬间同时弹出,锁住他的双腕,将他锁在壁上站立不得移,水牢内的水位很快降了下去,又复从头一点点顺着水道注入其中。
唐少棠茫然无措地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浮尸在他眼前起伏沉浮。
那一双嵌入肌里扎根眼窝的眼珠子因浮肿而凸起,失焦的瞳仁里,倒映出的是自己非人的陌生模样。
最初他还能头脑清晰地记得婵姨将他推下水牢的目的,是为逼他反省认错,而非处刑。
然而,日夜在随时溺毙的枯等中循环往复,反复在窒息的生死交叠中徘徊。
渐渐地,他模糊了时间,麻木了五感。
唯将眼前那个面目全非的溃烂轮廓,一刀一画刻进了心底。
再不能忘。
……
唐少棠在暗无天光的湖心睁开眼,按捺下心底复杂的心绪,于水中四处摸索,试图寻找阿九的踪迹。
地下湖上窄下宽,呈现出非自然的细颈瓶形,越往深处越是开拓,湖水也越冰凉彻骨,他屏息在黑暗中寻了好一会儿功夫仍无所获,料想阿九可能先一步上了岸,便拨开湖水,游出水面。
湖面波光粼粼,间或有细碎的光影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流萤浮光的笼罩下,一人墨发白衣,转眸回望。
发如瀑,肤如雪,人如月。
分明无风亦无月,却见月落舞流萤。
阿九摆手挥散了萤火,随意拨弄着湿哒哒的长发,问:“你怎么也下来了?”
朦胧间,唐少棠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来找你。”
是实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阿九默然,垂眸注视着半掩在水中的唐少棠半晌,状似敷衍地“嗯……”了一声。
见唐少棠不觉水冷仍趴在岸边发愣,阿九没来由地生出不满,咋舌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向水边,不由分说就将人捞起来,用拧得半干的袖子使劲将对方的脸擦拭干净。
阿九:“愣什么愣?脑子进水了?”
他在心里絮叨:还睁着一对大眼睛张望,黑白分明的,跟个妖冶的水鬼似的。
唐少棠缓缓眨了眨眼,看着阿九,略微有些茫然。
曾有人将他推入污秽,也有人帮他复返明净。
唐少棠:“……”
这是第二次了。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的人是你。
阿九敏锐地察觉唐少棠眼神中的恍惚,知他畏水,刻意不点破,他清了清嗓子,说:“走吧。”
唐少棠顺从地点了点头,一步一个脚印地紧随其后。
……
地下光线昏暗,地面湿滑,无论朝四面八方,只消走出三两步,脚底便都会染上无处不在的苔藓。若是换做寻常人,恐怕会寸步难行,一步一个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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