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菩萨过河,却还想着保全族人。阮玉山觉得九十四在教百十八一种悲哀的仁慈。
最后一次,他找到谷主,指尖鬼使神差一晃,对向了笼子里的九十四。
接着他说到自己。
他已不记得自己对九十四感情如何转变,喜欢这种事总含糊不清。可他每次面对九十四的人头时落不下刀的感觉却依旧清晰,他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清晰过后彻底从牢笼里放出了九十四。
再然后他说九十四。
阮玉山说到九十四时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是明媚的,不苟言笑的人像是在胸腔里用对九十四的回忆来酿酒。
他说九十四第一次步入鬼头林时靠在木桩上大放悲声,说九十四自此怔忡了三天,此后看向他的眼神里总带着难以释怀的恨意。
他还说九十四身体一日一日变差,可对念书识字的热爱却毫不消退。九十四热衷于了解熟习一切新鲜的事物,那些曾在笼子里可望不可及的人间,九十四总想尽办法去触摸感受。
他说他千方百计找到铃鼓,想要召回那个下咒的巫女,替九十四终结蝣人悲剧的宿命。可铃鼓找到了,暲渊的寒冰却还没被春风吹化。他数次在长夜惊醒,梦见九十四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在熔炉里煎熬,等待暲渊化水的那天。
他最后说九十四在睡梦中总念着一个蝣人的名字。
九十四告诉阮玉山,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死了,他会遗落一粒骨灰留在世间,替他找到下落不明的百十八。若百十八过得很好,那最后一粒骨灰也会毫无牵挂地消散。
九十四死在暲渊破冰的春日。
听说那天风和日暖,自打被白断雨从鬼门关拉回来,多日懒倦的他突感精力充沛,在照进窗户的第一缕阳光中悠悠睁眼,踱步到屋檐下,坐进那把吱嘎摇动的竹椅里,抚摸着怀里的玉雕小鸟,一个人同满院花草说笑。
阮玉山走进院子时九十四正迎着暖阳午憩,阳光将他的脸色照得少见的红润。阮玉山不忍心打搅,自己搬了个小凳,靠在竹椅旁安然睡去。
再醒来时,竹椅里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玉乌鸦。
春风刮走了那把白茫茫的骨灰,把九十四送入红州城望不见的某条河流。
多日后阮家的人在鬼头林发现了阮玉山的尸体。
他跪在一棵光秃秃的木桩旁,用刀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一个人力气再大也无法割下自己的头颅,红州城的百姓猜测,一定是那片林子里的冤魂帮了忙。
——这些都是后话。
阮玉山死前的一段日子,谢九楼已拿着铃鼓,去往了暲渊。
第73章
暲渊至高至寒,站在崖上看,不过数十丈宽的一条狭沟,然而静水之下暗流涌动,渊底深不可测。
谢九楼舌下含着白断雨给的沉水珠,用以在水下清耳明目,呼吸自如。
这珠子独此一颗,给谢九楼用了,白断雨和楚空遥只能守在崖边,随时注意着水里的动静,待谢九楼自水里发出信号,便即刻下去支援。
早前九十四的死讯传到营里,提灯一直郁郁寡欢,连向来不过问他人事的白断雨都跑去哄过。哪晓得提灯见了他,只问:“你不是说,你治好了?”
白断雨一时语塞,第一次像教年幼时的楚二那样屈膝和提灯并排坐在帐前的木阶上,指尖按在提灯胸口,耐心道:“医者只能救命,救不了人的心。”
“心?”
“心死了,不是看这儿还跳不跳,而是看人的眼睛。”白断雨收回手,“提灯,你的朋友,早就不想活啦。”
都说医者父母心,他行医数百年,若人死如悲歌,他只怕耳朵都能听起茧。人心喧嚣,只有不闻不看,摒除爱恨,才能落针如神。
白断雨长长舒了口气:“若世间有轮回就好了。有轮回,保佑那孩子来时与众生平起平坐,两肩皆空。”
提灯没听过这种东西:“轮回?”
有轮回,九十四就还能回来?
接着他听见白断雨说:“可惜啊。”
“可惜?”
“可惜娑婆众生,没有轮回。”
——只有一个,那是沾了观音灵力,又拿自己生生世世不得好死做代价,只为让观音受与自己同等爱而不得之苦的人。确切说,那是个泥点子。如今做了哪路生灵,也无人知晓。
提灯病了。
整日窝在床上没有精神,满脑子里都是轮回二字。
谢九楼见他恹恹的,也不忍心唤他与自己同去暲渊,便只带了白楚二人先去探探。
眼下大半个时辰过去,渊上古水无波,渊下龙吟箭早在谢九楼下去不久就响了数百来次,沉寂之后竟再无声响。白断雨量他是下潜到了极深处,再静待少许时辰便可凯旋。哪晓得这一等就是半天。
他把楚空遥十二岁到现在二十五的所有糗事都拉出来念叨了一边,水里还是没听见信号声。
两个人迎风伫立在山巅,和三匹马一起,略显孤寂。
白断雨默默马额:“……出来了吗?”
楚空遥:“快了吧。”
又过半晌。
白断雨:“要出来了吗?”
楚空遥:“差不多了。”
又是一刻钟过去。
白断雨:“现在出来了吗?”
“……”楚空遥闭了闭眼,“咱们是在等人,不是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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