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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兰德镜子_Dome【完结】(11)

  雷米用一个小包袱把装心脏的瓦罐挂在脖子上,紧贴着胸口。据说佛兰德伯爵从十字军战场返回布鲁日时,他的随军神父就是这样把基督圣血系在颈上,日夜兼程。人人都知道,血的主人出生时,东方有三个国王跟着一颗星星去见他。现在这三个国王的圣骨就在科隆安眠。也许对神圣的遗骸们来说,科隆是一个甜美的坟茔,因此科隆人约翰才希望把心送回家乡;他对雷米谈起过那虔诚的百堂之城,还有它仿佛永远盖不完的大教堂。雷米想到那些将圣物负在身上的旅行者,跟他们的漫长旅程相比,从“红”到科隆只是大地上微小的一步。他还想到,纵使某些人出身高贵,策马恣意驰骋,实际不过是被圣物所驱使;也许只有圣物才真正在大地上移动。这些移动的轨迹偶尔交汇,那便是夏夜篝火旁一同掰着面包的朝圣者们,到了早晨,每个人便各奔东西。有人为雷米指出从通厄伦到科隆的大道,路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这边是马斯特里赫特,那边是亚琛,然后你就听得见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了。他们以各自奔赴的圣徒道别:谢谢,圣雅各保佑您;不客气,圣乌尔苏拉保佑你;圣乌尔苏拉固然有福,但我更需要圣约翰的指引;科隆有圣约翰的圣物吗,是哪一个圣约翰呀;很快就会有了,现在这圣物正在路上。当雷米孤身躺在野外的草地上过夜,便长久地凝望星空,好奇东方三王看见的会是哪一颗星,直到困倦覆上双眼,使他再也分不清自己与星辰的距离。雷米思念着老师,祈求他在梦里为自己解惑。科隆人约翰没有出现在雷米的梦中。

  1344年是个残酷的年份。但相较于之前及之后的岁月,它也远不是最黑暗最绝望的一年。人们已不记得哪个国王又宣布哪个国王不合法,也不记得此刻到底有几个教皇,现在该听谁的话呢,罗马的那个还是阿维尼翁的那个;也许圣彼得是块神奇的石头,天国钥匙放在上面能变成两把,教会建在上面能变成两个甚至许多个。阿维尼翁迎来了第四个教皇,远在德国的皇帝听说这个消息时,朝窗外啐了口唾沫。他已不记得自己的教籍究竟是驱逐着还是保留着,自己的灵魂究竟是有救还是万劫不复。当然,皇帝和教皇两人都坚持,万劫不复的无疑是对方的灵魂。皇帝召集有识之士抨击教皇,教皇唾弃桀骜不驯的皇帝,斥责古怪的神学家,惩罚支持皇帝的城市,城市反过来驱逐支持教皇的教士。那些年头,无处可去的灵魂想必填满了整个世界。人们会惊讶于空气是如此浓稠压抑,简直寸步难行,却看不到无以计数的灵魂正围着他们游荡。当然,并非人人都看不见这景象,我们姑且相信当时一位修女的话,说她看见了两座炼狱,一个就是我们脚踏的每一寸土地,另一个则从地狱之口一直延伸到紧闭的天国脚下,里面盛满了忧愁的灵魂。看来炼狱有着最广大的胸怀,是宇宙中最慷慨的地方。

  如果请这位修女看一看科隆的上空,她也许会说,即使科隆沉睡着那么多的圣徒,即使与星辰为友的三位国王在科隆安眠,科隆也不能逃离炼狱吞噬一切的臂膀。星空与炼狱在科隆头顶交汇,比上涨的莱茵河水更加靠近这个城市。五月的天亮得早。晨星刚刚消逝时,雷米就起身了。他或许也隐隐感到了天空的重量,被胸口传来的搏动所惊醒。他不知道是谁在激动难安,是他本人,还是那颗紧贴自己、快要结束旅途的心。莱茵河上吹来一阵清新的风,河的对岸就是科隆城。喂,小修士,你到科隆来干什么呢?城门下,几个裹白头巾的女孩冲他喊。雷米没有理会她们。他走在街上,发现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瞄着他。他在刚支起窗板的面包铺门前,像托钵僧那样讨了一块面包。他接过来说,上帝保佑您,师傅。

  ——什么上帝呀,面包师傅对他的道谢不以为然。就算没有上帝,施舍一小块面包总还是说得过去的。

  ——我不明白您的话,怎么会没有上帝呢。

  ——啊,或许有吧,不过在科隆是找不到他的。

  ——怎么可能,难道科隆没有教堂,也没有教士吗?

  ——教士们都给赶跑啦。教皇给城市下了禁令,到皇帝屈服为止,科隆都不许再办圣事啦。

  ——难道人生下来也没有洗礼,死时也没有告解吗?

  ——没有教士,找谁来做呢?好几年了,这个城市的人都是堕落着出生,堕落着死去的。人一死,就埋进土。没有祝福,也没有弥撒,就这么简单。吃面包吧。

  ——不,我要找一个神父,我必须找到一个神父,雷米结结巴巴地说,科隆这么大……只要一个祝福……

  ——教堂和修道院都是空的。不然就去找那些疯女人……我说,小伙子,你干嘛不自己祝福自己?嗯,你没有圣职?可惜呀,要不然你给我的面包画个十字,我待会就这么吆喝:快来买呀,全城最神圣的面包!

  ——可是要安葬……这颗心……不能就这么埋掉它……不能没有祝福就……

  ——心?什么心?

  一颗圣洁的心!一颗要在科隆得到祝福的心!雷米没有喊出口,他攥着胸口的包袱,晕倒在地上。

  雷米没有听见过路人的惊呼。在昏迷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人抬起自己,再次被放下时,身体有如落在一片沙地上,一阵阵晚祷般的低语仿佛沙粒抚过他的脸颊:上帝就是纯粹的虚无,是灵魂得以发源的荒漠……他琢磨着这些奇异的话,恍惚觉得老师的论战曾涉及这些字眼。虚无,荒漠,只有修道院的人才这样说话……直到感到有人在解他胸前的包袱,雷米才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一个裹白头巾的女孩正往他额头上滴水。雷米认出这是早上在城门口朝他喊的女孩。他攥紧了包袱。——我不想偷你的东西,她说,你快喘不过气了,我想让你松快一点。他们置身一个宽阔的敞间,四下简陋的床铺还躺着其他人,像是收容穷人的医院,角落一个裹白头巾的老妪正借着斜阳的微光,磕磕睡睡地念着一本书,那些沙粒般的话就出自她之口。雷米好奇地问:她在念什么?一位曾住在科隆,为我们讲道的大师的作品,女孩说。这位大师还在吗?不在了,他被迫离去,不知所终,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念书的嬷嬷见过他,那时我还没出生。——那么他是嬷嬷的老师了。——或许吧,她亲手抄写了他的讲道。——说不定我的老师也在科隆见过你们的大师。我叫雷米,你叫什么?——我叫露特加德。——啊,守护佛兰德的圣女露特加德与你同在,雷米说,露特加德,请你行行好,我需要一个神父。——莫非你快要死了吗?——比死了更难受。——那么科隆城的人大概已经死过一回了,面包师傅不是对你说了吗,教皇对城市下了禁令。教士们离开科隆的那天,景象盛况空前:紧闭的修道院一个个敞开了大门,修士们,修女们,奥古斯丁会士们,方济各会士们,多明我会士们,本堂神父们,议事司铎们纷纷走上街,壮观得好像圣体大游行。他们宣布,我们听教皇的;呸,你们只是听法国人的,人群中有人喊道;这是灾难,末日,大分裂;别走,否则谁来宽恕我们的罪呀;亲爱的,我也不想走,可我得服从,为你自己的灵魂祈祷吧。从那天起,科隆就没有教士了,钟也不再敲,整座城突然变得安安静静,只剩下我们。在这个被抛弃的城市,只有我们替人祈祷、治疗、施舍、送葬。——你们是谁?——我们是贝居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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