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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兰德镜子_Dome【完结】(5)

  堂·迪亚戈心里咒骂着三天前莫名送到他手上的密信,以及信中约定和他在运河边接头的人。他自然而然觉得北方人粗俗狂热不可理喻。他厌恶顽抗的贵族和圣像破坏者,却也打心眼里蔑视告密者;前者至少有胆魄,后者的奴颜卑膝则令人反胃。接头人终于从桥那边出现了,茫茫雪地里走来一道黑漆漆的影子。堂·迪亚戈望向层层叠叠的白雪覆盖的屋顶,觉得那种寒意更深了。

  我们不知道来人怎样开的口,无论如何,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他赶了很长的路,终于站在了西班牙征服者脚下。因为冷,他和对方的牙齿都在格格打颤。上帝保佑阁下——我们不知道他这句话是怎样挣扎着说出来的,虽然他想说的很可能是:上帝不保佑阁下,因为你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哪个上帝会站在你那边呢,此情此景他却只能这样说——上帝保佑阁下,我是梅赫伦修道院的议事司铎和圣库掌管人。请跟我来,我需要您的帮助。

  如果在别处,堂·迪亚戈一定会哈哈大笑,再把这个疯话连篇的骗子扔下河。半个月前,我在议政大厅里看见您了,此人接着说,您的位子在壁毯对面,除了您没人在意那图案,上面织的是一百年前攻陷丹吉尔港。

  这回,堂·迪亚戈认真地打量了来人,尽管后者遍身落雪,看的并不真切;他也不可能记住当时每个显贵和高级教士的脸。

  ——那壁毯并不高明,西班牙人说,与真正的丹吉尔相去甚远,我看了半天,好奇城门下聚集的是浪涛,还是士兵的脑袋。

  ——织工大概和我一样,都是从未跨出过佛兰德的可怜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亲眼看看阁下见过的丹吉尔。

  ——您要带我去哪儿?

  ——梅赫伦的修道院。

  ——别告诉我您是走路来根特的。

  ——我是走路来的。

  堂·迪亚戈瞥了眼这疯疯癫癫自称教士的人的一双破靴子,叹了口气说,我们不是去朝圣的。他把梅赫伦人拉上马背,策马朝城外奔去。

  堂·迪亚戈当然不必自报姓名,但在某个时刻,他一定会问对方:您叫什么。他并非不清楚,让一个佛兰德人靠在自己背后有多么危险。他也不是没挨过从暗处刺来的匕首,但情愿至少知晓刺客的名字。我们不知道同乘者是怎么回答的,我们就叫他扬好了,既然他的许多同胞都叫这个名字,甚至干脆叫他扬·凡·梅赫伦——梅赫伦的扬。我们相信他的修道院也叫圣·扬,既然佛兰德有许多修道院都叫这个名字。梅赫伦的扬用法语给堂·迪亚戈指路,夹着他自以为的西班牙语,发现对方听不懂时就拽他的斗篷。人与人之间就算语言相通也常常充满误解,何况不完全听得懂呢。

  到达梅赫伦城郊的圣·扬修道院时已是深夜。马已筋疲力竭,梅赫伦的扬熟练地把它牵到马厩,给水槽倒满水,喂它新鲜的干草。堂·迪亚戈怜惜地拍拍马脖子。这可怜的动物可以歇下了,它怎能料到要驮着两个男人穿越蜿蜒的河道和片片荒凉的树林;人却还有重重心事,但总归进到了温暖的屋子,可以坐下来烤烤火,接过主人递过来的掺香料的热红酒,就算里面下了毒也没什么大不了。伙房一定近在咫尺,没过多久,堂·迪亚戈眼前的长桌上就摆满了切开的干酪、熏肠、烤饼和酒壶。我说不定是在做梦,他心想,魔王把我引到他的洞窟里,我今夜纵然可以忘情畅饮,转天却会在坟堆上醒来,手里攥着死人骨头;不过魔王怎么也会进食,而且看样子也饿坏了。看到佛兰德人吃喝起来,西班牙人才放了心,把手伸向盘子,知道自己仍身处在真实的世界里。人有心事毕竟无法尽情饱腹,宴席没有持续多久,最后只剩酒杯反复斟满。现在,堂·迪亚戈相信扬是这儿的主人了。只有主人能游刃有余地调遣一切。您说您是这儿的圣库保管人?堂·迪亚戈问。我是的,扬回答。你们难道没有院长吗?有,但没人见过他,名义上的院长是某位爵爷,对他来说,小小的圣·扬不过是封地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扬点亮了马灯,请堂·迪亚戈跟着他走,他们穿过长长的充满灰尘气味的回廊,墙上地上嵌满了几乎磨平的墓碑和石板。这修道院难道就你一人吗,堂·迪亚戈疑惑地说。差不多了,扬说,现在早已不是黄金时代,我们身处一个大宅子里,不知道黑暗深处还有多少房间,堆着多少不知名的遗物,只有蜘蛛和蠹虫能够丈量它们。我们的佛兰德人把西班牙人带到了怎样的一间屋子里呀,小小的灯火只能照亮微不足道的一角,堂·迪亚戈微醺的双眼勉强看清了横七竖八的画板,堆叠的祈祷书,结满蛛网的环形吊灯,影影绰绰的轮廓和一双双呆滞的眼睛让他吓了一跳,而后意识到那不过是积灰的雕像。

  您请看,扬的话充满了回声。堂·迪亚戈看到他手里的火光映亮了某种光滑润泽的质地,啊,那是漆成深红的木框,还有镶嵌其中的、在木板上闪烁的幽暗色彩。堂·迪亚戈向声音靠过去,他的眼睛看到了另一只幽深的眼睛,嵌在苍白的眼脸下,难以分辨眼底的光泽是画上去的,还是真实之火的投影。他或许没有看到画的全貌,四周太过昏暗而画太过庞大,是郑重其事组装起来的祭坛画。他们在圣·扬修道院废弃的小礼拜堂里,被积灰、潮气和木头的气味所环绕,被遗忘的圣物和圣像所环绕。两人都在巨大的祭坛画面前感到了寒冷,仿佛看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光一现,也许那既是诅咒又是祝福。寂静的黑暗中,他们都听见了某种轻轻的呼吸,那是堂·迪亚戈的吗,还是扬的呢,又或者是画画的人过于专注凝神,以致于他肉体消逝后,这微小的气息就留在了画上。人们都说呼吸的风赐予生命。现在我们都已知道了,这是西班牙人堂·迪亚戈、佛兰德人梅赫伦的扬、佛兰德画家雨果的命数首次汇合在一点,其中两人在这边的世界,一人在那边的世界,但这又有什么大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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