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醉全身滚烫,李昀身体冰凉。
他们在这寂寥秋夜中相互依偎,宛若瑟瑟寒风枯叶下两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却从不期盼万古大椿的庇护。
因为,在这无垠苍茫,亘古寒冻里,他们无枝可依,无处可逃。
唯有彼此。
十二蹑手蹑脚地隐于暗处。
方宁哆哆嗦嗦地进来了。
他疯了两日,第三日起床的时候,终于清醒了。
经过周明达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方宁差点又疯了。
他看着后院厨房里那二三十只开了瓢的兔子,那血淋淋的内脏还漂浮在涮锅水里,慢慢悠悠地晃到了他的眼前,方宁腹内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这是虐杀!
不仅如此...
他还顶撞了梁王殿下?
他还公然说起爹的案子?
他还...说,忘归是他的药人?!
“...我果然还是死吧。”
方宁脸色青白,生无可恋地抱着药匣,在树上吊了根白绫,准备在裴忘归杀了他之前,自行死一死。
“周先生,等我走了以后,记得,清明要多给我烧点医书。”方宁泪洒长襟,向北风萧萧仰天长叹,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罗里吧嗦地说了半个时辰,也没把脖子套进白绫里。
周明达掏了掏耳朵,左右手落了一局棋,见方宁还在扒拉着手指头盘点他房间里的‘遗产’,比如陈年的老兔子干,比砖头还硬的木枕头,还有蟑螂泡的药酒。
方宁抹了一把泪,十分慷慨地抬手一挥:“周先生,我看你经常去青楼,回来的时候总是满脸疲惫,想必是年纪大了,力不从心。有了我那十年的老蟑螂药酒,肾虚阳亏再也不是烦恼,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周明达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要被这个小疯子说肾虚腰酸,老夫子气得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你还没死,老夫就被你烦死了。”周明达拎着方宁的领子,“来来来,老夫送你一程。”
方宁手脚在空中扑腾,眼看着自己就要被丢进寝殿里了,他撕心裂肺地抱着周明达的手臂嚎啕大哭:“不要啊!!!在死了,我在死了啊啊啊!!”
周明达邪魅一笑,噗通一下把方宁丢西瓜似的甩到了门口,自己腿脚利索地跑得飞快,一点也看不出来膝盖伤到跛了脚。
“进来吧。”
李昀清冷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吓得方宁抖似筛糠。
方宁现在看见裴醉的脸就打哆嗦,看见李昀的脸,哆嗦得更厉害了,差点连站都站不住。
“梁王...殿下...”方宁声音九扭十八弯,心虚到想哭,“...草民有罪...”
李昀从并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头似乎更疼了些。
他蹙着眉,轻声道:“给他诊脉吧。”
“是,是。”
方宁手抖得按不到脉,额头上的虚汗一层一层出。
或许那老蟑螂药酒他应该自己留一半,喝点补补。
治心虚,有奇效。
勇敢的方大夫在挣扎了半盏茶以后,终于顺利地摸到了脉。
李昀也没催促他,只按着额角,脸色苍白地咳了两声。
“草民今夜再换个方子,试试能不能把这高热降下来。”方宁抬眼看着李昀的脸色,嘴唇蠕囔着,打起了万分的勇气,朝着李昀道,“梁王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李昀淡淡抬眼。
方宁背后刷得一下出了一层冷汗。
‘方伯澜,长嘴不是用来说话的,是用来学会闭嘴的。’
方宁蓦地想起裴醉的话。
原来,殿下说的话都是真理。
方宁苦着脸缩成一团,泫然欲泣。
李昀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便劳烦方公子替我诊脉。”
方宁听到了这几乎是赦免他的话,呆怔在原地,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梁王殿下人真好。
他赶紧握上了李昀白皙削瘦的手腕,轻呼了一口气:“殿下只是疲累过度,偶然风寒,草民这就给殿下熬药去。”
“多谢。”
听着方宁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李昀闭上的双眼慢慢睁开。
那夜的惊悸与痛苦,仍是盘旋在心口不散,他夜夜噩梦,日日惶恐。
可,不该迁怒于无辜的人。
况且,陈年旧案已成往事,他不该再被痛苦困在过去。
李昀强压着呼吸里的酸楚。
“我没事。”
李昀一遍遍地轻声安慰着自己,也像是宽慰着身旁昏迷的裴醉,让他安心。
李昀浓密的睫毛上隐秘地挂了一颗晶莹的泪珠,他抬手抹掉,贴着裴醉滚烫的身体,蜷缩着把脸埋进了那人的臂弯。
那俊秀的脸上苍白到令人心疼,呼吸极轻地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却拼命地忍着泪意,把脆弱尽力地藏了起来。
他记得,裴忘归不喜欢他掉眼泪。
可那无法驱散的噩梦,如附骨之疽,带着入骨寒,狠狠地攀咬在了他心底最脆弱的血肉处。
白日里他能装得若无其事,大抵是要归功于多年辛辛苦苦攒下的修养。
可一旦安静了下来,他只觉得自己茕茕漂泊于这喧闹的红尘人世间。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孤单与无助。
无人理解,四面楚歌。
他身上越来越冷,竟有些按捺不住地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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