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达一开口,方宁美梦泡泡碎了一地。
好吧,周先生果然还是那个周先生。
周明达弯了手指,敲了敲方宁的脑壳:“照顾好裴小子。如果他醒了,就一针扎晕,让他睡。”
“周先生,这叫好好照顾吗?”方宁咽了咽口水,“还有,如果这么扎他,我大概会被秋后算账的殿下杀个三四遍。唔,你不知道,以前在赤凤营的时候,殿下杀人连眉毛都不抬一下。还把那些叛徒吊在城楼上,风干个七八天,最后都晒成人干了,跟腊肉似的,好可怕的...”
周明达朝他扬了扬眉毛:“他睡着,怎么杀你?他醒了,梁王殿下也回来了,他哪还有空杀你?”
方宁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抬爪跟周明达击了个掌。
“我走了。”周明达揉了一下方宁的脑袋,“也照顾好自己,阿宁。”
方大夫抱着药匣子,用力地挥了挥手,目送周明达的身影消失在侧门。
他兴高采烈地转身,忽得皱了皱眉,心里猛地跳了一下。
梁王殿下,要是回不来呢?!
怕疼又怕死的方大夫忧心忡忡地回了寝殿,跪在昏迷不醒的裴醉身边,解开那人松松垮垮系着的中衣系带,露出了胸口那撕裂的伤口。
他盯着裴醉不安稳的睡颜,视线落在了他左手的手腕上。
刚刚,应该...是‘蓬莱’没错。
方宁怔怔地洒了一圈止血散在那狰狞外翻的箭伤血肉处,心不在焉地裹了两圈,又抬手仔仔细细地掐着脉。
可,现在没有了。
方宁抓狂地挠了挠头,险些将头顶的缎带扯散。
到底怎么回事?
周明达骑着他那头低矮懒散的小黑驴,仰头看着悬于高处的朱红匾额。
那萧索枯枝掩映下的学士府,颇有些门庭冷落的寂寥。
门口的守卫拎了长枪,两步上前。
“干什么的?”
没轿子,没下人,一人配一驴,衣服神经兮兮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心怀不轨的江湖算卦神棍。
周明达从袖口中取出那方形铁片腰牌,递到了那守卫手里。
“请见王阁老。”
守卫怪笑了一声,随手便将那灰驴腰牌丢进了草丛里。
“我家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这个见那个,滚滚滚。”
连鼻孔都写着‘鄙夷’二字。
周明达拖着跛脚,弯腰拾起了那灰牌,看着上面沾染的泥土,没舍得用自己的衣服擦,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驴屁股上。
他使劲蹭了蹭,驴朝他委屈地打了个响鼻,周老夫子赶紧讨好地揉着驴耳朵,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过路人指指点点,不敢高声嬉笑,只八卦地掩面嘀咕。
又是一个妄图攀高枝的疯子。
周明达不甚在意地拍了拍驴屁股,解下驴头绑酒壶的麻绳,随手搓了两下,从路旁捡起一块歪歪斜斜的木板,手起绳落,七弦跃然板上。
他右手捻过那粗糙的麻绳,却好似掌中拨弄着冰丝弦,乐音不减清贵之色,却带了市井中的烟火气息,还有半丝大隐隐于市的出尘意味在。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偏称情。昭王白骨萦蔓草,我来扫却黄金台。”
驴尾巴扫了扫周明达的侧颈,仿佛在嘲笑他臭不要脸的自大。
“二十八宿通明德,四象三宫类七情。九章数理纳百川,六爻八卦晓阴阳。铜钱五枚换头驴,天地逍遥任我行!”
驴尾巴扫得更欢了。
才五文钱?!
周明达笑得发颤,一遍遍唱着,声音慢慢传开来。
围观的百姓渐渐脸色变了,有些恭敬地弯下膝盖,跪在他面前,安静地听着。
百姓虽不懂阳春白雪,却本能地敬畏谶纬占卜。
几十年前,道教盛行,连宫廷内都戴青叶冠写道家符,近几代朝堂虽没了内廷修仙,且道教晓天地知万物一说,也被摄政王所驳斥,可阴阳学说却仍是在坊间流传了下来。
毕竟,谁不怕死,谁不想趋吉避凶?
守卫气急败坏地拎枪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手腕一抖,那尖锐的枪头便要刺伤周明达的后心。
“住手!”
上了年纪的管事站在半开的朱门后,惊慌失措地阻止了那守卫的鲁莽失礼的动作。
周明达弹琴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弦音凝滞,便不成曲调。
管事脚步匆匆赶来,试探地抬起头,看清了周明达的眉目,确认了他的身份,立刻拱手弯腰道:“请随小人进来。”
“不要老夫腰牌?”周明达抬了抬眼。
“先生说笑了。”管事极恭敬地弯下腰,“请。”
周明达随手丢了那块染了血迹的破木板。
前两天被匕首刺伤的地方刚刚结痂,一摩擦便又流了血。
这坑师父的臭小子。
周明达一边甩着火辣辣的指尖一边笑着骂。
学士府的陈设这些年都没变过,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树却一年年变得粗壮而繁茂。
周明达沿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小径入了书房。
王安和坐在书案后,微微抬了一下眼。
仿佛并不意外。
周明达扯了衣裾,坐在下首红木椅上,扯了个木凳,把脚放在上面。
“你果然没死。”王安和手中书册翻了一页,沙沙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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