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慢慢地从地上捡起那柄破旧的雁翎刀,一步步,沉重地朝着那孩子走过去,将那口破旧沉重的刀郑重地放在他微颤的掌心,握着他的五指,向手心轻轻合拢。
“这是裴大哥的刀。握住了,别松手。”
他说了与那年同样的话。
裴醉滚烫的手心握着那冰凉刺骨的宝刀,那寒气顺着手掌心刺向他浑噩的意识里,他空洞涣散的眼睛慢慢聚焦在刀柄的‘楼’,那无情的单字,斩碎了那仅剩的期冀与幻想。
他无力地垂下了握紧刀鞘的手臂,眼睫垂得很低,仿佛这样就能挡住眼底悲欢离合聚又散,能遮住心上千疮百孔的累累伤痕。
过了许久,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有自嘲,有怀念,有悔恨,还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悲伤,唯独没有释然和解脱。
“...他死了,我记得。”
天初看着满脸云淡风轻的裴醉,喉咙口像是被一块棉花塞着。
裴醉唇边的浅笑还没散去,涣散的眼眸看向双眼通红的天初,用极轻的声音问道:“元晦...已经被救出来了吗?”
“是。”
“对,我亲自把他逼去了长岭,我也记得。”
只能记住那些痛到入骨的瞬间,裴醉立时便应答如流。
“阿醉,梁王殿下安然无恙。”天初声音发颤,“你们二人已经许了终身。”
“...对。”
“梁王殿下不日便会到这里送军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
李昀的名字,将裴醉的记忆从最深处的泥沼中一点点拔了出来。
他绷紧的手臂缓缓搁在了城墙上,身体前倾,长发随风招摇,放松慵懒地撑着城墙吹风,眸光沉静,宛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那消瘦的肩膀沉了沉,仿佛,在这片城墙上经历过的所有绝望时刻,一瞬间都化作千钧重担,朝他翻山倒海压了过去。
天初再也按捺不住,低吼着说道:“我带你去休息。”
裴醉少见的没有拒绝,只是起身时身体失了平衡,被沉重的铠甲拽得身子一歪,踉跄地摔向了天初的身前。
天初没料到裴醉一点力气也没有,干脆将他一条胳膊横跨在自己肩上,半拖半拽地将他带离这冷风比刀子更利的瞭望台。
裴醉低垂着头,任由天初折腾着将他带走。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城内无数砖瓦房参差错落,炊烟升腾袅袅,那浓厚的烟火气息拂过这战场的肃杀,平添了几丝温柔和悲悯。
那刚入赤凤营的小兵,大概八九岁的模样,脑袋上还缠着绷带,脸上伤痕累累,可却成群结队地疯跑打闹着,毫无章法又如狼似虎,生动的笑声夹着饭香味道,远远地飘在死寂的营地间。
裴醉缓缓地抬起眼眸,视线落在远处那人间烟火气,心底结了冰的寒冻慢慢地化开了一角。
“我醒了,没事了。”
裴醉的声音仿佛落了地,再没有刚才那种抓不住的漂泊感。
天初没有回话,硬着脚步闷头朝营帐走。
他不敢停下来。
他甚至不敢去看裴醉那双平静又深邃的眼睛。
他无法想象,这些年,这孩子到底是怎样才能将这些痛苦封存得一丝不漏。
“停下吧。”
“...是。”
裴醉听得天初生硬的回应,笑了笑,自他肩头抽出了手臂,顺势靠在小路旁破旧的旌旗杆上,双臂抱胸,微微昂首,将天边最后几丝余辉收藏进了眼底。
他用被火淬烧过的双瞳,淡淡地望向了远处的主帅营帐。
“项开平在哪里?”
天初猛地抬头,目光中写满了拒绝。
“回话。”
“主子...”
“说。”
“主子,此事,让林将军全权处理不好吗?”
裴醉的侧脸被夕照阴影勾勒得深沉而锋利,一如他腰间的刀。
“我来处理。”
林远山没有选择用给项开平锁铁链。
他只想给过世的项岩留一分体面。
那浓眉冷颜的俊俏青年也没有丝毫想逃的意思,腰背直挺地跪在林远山面前,坦然面对着无数同袍或愤怒或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林远山又一次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禀大帅,没有为什么。”项开平也给出了一模一样的答案。
萧秋月龇牙瞪眼地喘着粗气,积累的怒意差点要将他本就不大的肚量顶破。
他手里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粗壮的手臂扬空一甩,那倒刺狠狠地扎进项开平后背单薄的布衣裳,瞬间一道道血印子便浮现出来,交错在健壮的脊背上,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捆着,让他微微弯了腰。
“萧叔,你从来没这么揍过我。”项开平十分平静,甚至朝萧秋月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萧秋月被这声‘萧叔’惹得眼圈通红,右手也发颤,怒意不减反增,恨铁不成钢地上前扇了他一巴掌。
项开平被打得满嘴是血,侧牙掉了一颗,耳畔嗡嗡作响。
他吐了一口血,慢条斯理地舔去唇边的血迹,斯斯文文地勾了唇。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情谊转眼成空。我不怪你们,只怪我爹命不好。”
“要是没有你爹的旧情,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跟我们说这么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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