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还在喋喋不休的乌鸦嘴,没留意到身前的三个人已经同时闭上了嘴。
一个高大的阴影落在方宁头顶,将他瘦小的身骨完全罩了进去。
后知后觉的方大夫咬了舌头,怯怯转身,对上了一双深邃又冷峻的眼睛。
裴醉抱着怀里昏迷不醒的李昀,用冷淡的声音击碎方宁脆弱的小心灵:“说谁弱?”
方宁下意识地抱紧了裴醉的大腿,梨花带雨地说:“忘归,我知道,沉默是金,我这就闭嘴了。”
裴醉将李昀头顶的鹿皮帽子轻轻向下压了压,看着那张苍白到失了血色的巴掌脸,眼中的所有情绪似乎一瞬都如雾散了。他的目光平和到古井无波,仿佛看透世事的老者,红尘颠沛都作浮云过。
“不必管我们了,各自去忙吧。”
说着,沉稳地一步步走向那破旧帐子,只留给他们一个高大寂寥的背影。
方宁心口被人拧了一下,从痴迷中脱离出来,才察觉到自己胸口堵着的难过。
忘归不仅仅是自己的病人,还是他的朋友。
虽然他总是凶巴巴的,又不配合治疗,还逼着自己拿出‘蓬莱’替他以毒攻毒...
方宁忽得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那双圆眼睛里蓦地闪过流光,仿佛一瞬间被人点燃了一般,他用力抓着骆百草,喉咙打了结,努力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他的眼睛里滚着泪,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脆弱,可那眼底的火苗窜动,在他懦弱又胆怯的身体里添了一丝狂热与执拗。
所有人都知道方宁的疯病又要犯了。
宣承野甚至开始掰起了手腕,准备砸晕一言不合便发疯的方大夫。
方宁确实觉得心底那个疯癫的自己又要醒了。
他用力抓着衣袍,大口大口地喘气,用单薄到可笑的小拳头捶着自己的头,疼得他眼泪奔涌而出。
“老...老爷爷...”
方宁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他带着哭腔,用饱含期冀的眼神颤抖着望着骆百草。
“或许...或许...”
骆老大夫打断了他。
“跟我来。”
方宁被骆百草拽到了人烟稀少的圈地边缘,他们二人面对面坐着,宣承野和木小二在不远处替他们放哨。
老大夫看着月光下方宁那双迷茫的双眼,忽得,念起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好的坏的,历历可数。
骆老先生不由得抬起手,轻轻摸着方宁湿漉漉的柔软发丝。
“你想到了什么,慢慢说。”
方宁咽了口唾沫,有种考科举的焦灼如芒在背。仿佛面前那人不再是那胡子长白、衣衫褴褛的老大夫,而是手握生死簿的太医院院判,正拿着那张试卷,等着他的回答。
“爹的方子,最开始,本就是对疫症而下药。可,药效太猛,几乎没有人能承受住那可怕的反噬,就连忘归那么健壮的人都扛不住这药性。要不是他这些年用无数灵丹妙药吊着命,恐怕早就死了。”
“是的。不仅如此,那取活着的动物脑仁和脏腑做药引子,以生血生肉绞碎灌之,实在是匪夷所思。前朝以仁为政,自然是将它当作了巫蛊术。”
方宁绞着手指,见骆百草没有再骂他残忍,大着胆子继续说。
“我...我想改方子。”
方宁声音都抖了,半是激动,半是紧张。
骆百草只和蔼地看着他笑。
“想怎么改?”
“保留防风、天麻、白龙脑外五十种药材,我只想...改药引子。这些年,我把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试了一遍,可还是不对。我,我以为再也没有办法改良‘蓬莱’蚀骨的药性了,可是老爷爷,还有一样,我没有试过。”
“是什么?”
方宁不知道为何骆百草看着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和蔼地朝着自己笑,可那循循善诱的和善,给了方宁无尽的勇气,让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了那个字。
“人。”
骆百草攒着皱纹的眼尾慢慢放了下来。
时光疾奔如潮不可返,可方家父子俩的答案如河中顽石,任河水冲刷,在背上刻下无数沟壑伤痕印记,可就是不肯更改。
罢了。
这是他早该做出的抉择。
就算因为逃避而推迟了十数年,可该来的依旧会来。
老先生笑着扯了扯长胡子,拍了拍方宁的小脑壳:“走,爷爷带你去取药引子。”
方宁激动地一蹦三尺高,转而朝着宣承野的方向冲了过去。
他双眸亮晶晶的,宛若镶嵌了漫天繁星。
“宣姑娘,如果这次我成功了,你嫁给我好不好?”
“抱歉。”高了半个头的宣承野目光隐着些许的情绪,少见地揉了揉方宁的脑袋,“不过,我可以做你义姐,保护你一辈子。”
方宁噎了一下。
他确实没有资格成为宣姑娘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短暂地低落了片刻,意料之中的拒绝没能完全浇灭方宁心中的激荡。他转身跑走,跟着骆百草慢吞吞的脚步,走到一个空帐子里。
一张简陋的木板床。
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搁着一卷姜色针帘,银针自短到长排列,最后割着一把锐利的窄口小刀,一把剪刀,一把锤子;
一只泥瓦色陶罐,罐子下面垫着燃烧的木柴,已经有些许的灰烬密密地铺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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