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运筹帷幄的南荣王也会难以应对,而并非如百姓口中那般天神降临般的姿态,拯救世间于水火。
“鹿广郡好像和大都没什么不同。”遂钰忽然说。
抬头是四方的天,迎来送往的面庞陌生又熟悉。官场的尔虞我诈令他们面颊自动带着熟练的笑容,虽说是铁骨铮铮的沙场汉子,但大多数人,只是用命剥个功名,封王拜相罢了。
几分真几分假,做戏做过头,再假也成真金。
幕僚皆被散去,房内依旧是军医们互相商量配药的嘈杂,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但因为说话的人太多了,就算个个神情镇定临危不乱,也给人一种无形的,焦躁的压迫。
身影在窗棂前摇晃,因暴雨,内室里的光不够了,侍女们带着蜡烛而来,低着头脚步轻快,并不往院内多关注一眼。
那颗皇后顶珠,被萧韫来回倒腾,最终还是落在遂钰手中。
他那么想要我收下这颗顶珠吗,遂钰不确定萧韫究竟有没有听到,爆炸来临后的他的喊声。
但遂钰不希望萧韫明白。
一个皇帝,一个质子,如此荒唐的数年。
黄粱美梦尚且酣眠,而他却始终沉浸在被泥沼之中,稍一挣扎便有窒息的风险。
“你是来询问父亲,还是逼迫自己。”
身后陡然传来南荣栩的声音,遂钰低头,倒映着南荣栩身影的水潭随风割裂又合拢。
遂钰淡道:“大哥的脸在被水池撕碎呢。”
“……”
南荣栩明知遂钰这张嘴说不出什么好话,却还是忍不住在这个关头前来看看。
之前在大都上朝期间,也有南荣门生旁敲侧击,提过四公子阴阳怪气欺负人的事实。
遂钰此刻心中的怨气,只是无差别攻击任何人而已。
“你需要给自己一个走到前院的理由,所以才对父王说那样的话。”南荣栩一针见血道。
他独自撑伞负手来到遂钰身边,挥手遣散银簪侍女,兄弟二人肩并肩立在院中,遂钰看南荣栩温文尔雅地站在自己身边,再低头望向自己脏污不堪的外袍。
内里已经湿透了,风吹过来,他几乎忍不住咳嗽。
“大哥是来质问我的吗。”
南荣栩:“我不知道父王在老二身边也放了眼线。”
“我们南荣军中,何处不都是父王的眼线呢。”遂钰轻声。
“大哥想替我隐瞒,但我知道,我们的能力远远比不得父王。只要他想知道的,就算掘地三尺也能被挖出来,闹得人尽皆知。”
“况且萧韫想昭告天下已经很久了。”
南荣栩心中微动,他并不知遂钰与萧韫的情谊究竟抵达何种程度:“皇后顶珠在你身上,难不成。”
“他不止一次想让我戴着后冠给他看,我问他,你真能让我做皇后吗。”
“他说你可以是整个后宫的主人。”
遂钰笑了:“我要后宫做什么,耀武扬威给皇后看吗,还是让我做皇后?”
皇帝一件都办不到。
手眼通天的人,怎么就在这种事情显得如此狼狈。
遂钰想要的,皇帝不能给,他不想得到的,萧韫却非要塞给他,以为这就是喜欢。
事到如今,遂钰疲惫至极,瞒不住便摊开来,叫大家都明白,无论如何他这辈子都与皇室脱不了关系。
南荣栩问:“那么你自己呢。”
“我。”
遂钰压低伞檐,低低笑了声,却好似在哭。
“我不知道。”
他心中有无数的纷乱,像是绣工手中被猫抓烂的线球,找不到头尾,越理越糟。
南荣栩身负要务,陪遂钰站了会,见遂钰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只好离开前叮嘱银簪侍女仔细侍候。
陶五陈等人在院子里听说小公子已经去前院,连忙从地上喜出望外地爬起来奔去御前。然而人到了厅下,发现这位不好哄的主根本没进去,自顾自地站在雨地里发呆。
“公子。”陶五陈跪得麻利,“您都到这了,老奴求您去见见陛下吧。”
话音刚落,陶五陈突然两眼一翻,竟直接晕了过去。
宫女太监们急忙扑上来,簇拥着首领内监,七手八脚地将人往廊下抬,更机灵点的,已经大喊着去找医官诊治。
室外顿时比房内更热闹。
雨未歇,一口气下到后半夜。
廊前檐下的灯笼换过两三次火烛,军医匆忙进出并未停歇。遂钰脸色惨白,举着伞的手指发抖,远方不知名的飞鸟发出尖锐的鸣叫,径直刺穿他薄弱的神经。
伞面与地表碰撞,泞在雨水中滚了几圈。
雨势扑面而来,直至身体完全湿透,遂钰才勉强抬了抬下巴。
水渍顺着鬓角滑落,眼角冰凉的雨滴像是老天在利用他的身体落泪,胸膛中萦绕的沉闷,几乎化作巨石压垮他的肩胛。
遂钰眼皮抖动,如蝶翼的睫毛滚落几颗晶莹——
这让他想到距今不久前,和萧韫躲在山洞听雨的夜晚。
他将那颗沾染着体温的顶珠塞给自己,小心翼翼的表情,像是托着什么最贵重的宝物。
不过是鲛珠,入药磨成粉还剩什么呢,遂钰无声。
高高在上的皇帝,什么都能得到,什么都好像没有得到。
土腥味浓郁,却带着独数夏日的盎然生机。距离从国寺迎回皇后,送嫁公主,桩桩件件不过只是度过了一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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