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滚奏伴着清脆的泛音,就像今夜风平浪静,海水轻轻拨船。而随着一段滑音与摇指,乐曲越发急促激烈。那古旧的琴弦艰难颤抖,每一声都像竭尽全力撕扯嗓子。
就在一段分扫后,琴弦终于崩断,而剧烈的震动连带着整个三弦都散了架。
何月竹浑身战栗,抚摸吴端手里那把坏掉的三弦,“怎么不修一修,换换配件?”
“你赠的琴,一处我都不会换。”
何月竹哑然,只好一遍一遍摸过琴身。而扫到吴端拨弦的指尖发着触目惊心的刺红,他才反应过来,吴端没用拨片。这样的弹法相当伤手。也忽然想起世珍说过,有一年清明,道长弹了整整一天三弦,到最后,满手是血。
他想,这辈子,何月竹能给吴端留下什么吗。
“吴端。”他不知哪来了一种冲动,“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你原本的姓,是有无的无吗?”
吴端将寿终正寝的三弦放在脚边,双手向后支在船板,上身后仰,眺望夜空。那青蓝的祈天灯已经无处可寻了。
“我没有姓名。只有道号。”
何月竹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对,毕竟他是道长,“所以,无端是道号…。”他贴着他身边坐下,重新抱起一舟月的酒蛊,“那最后怎么变成吴姓的?”
“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何月竹总觉得对方神色更凝重了,轻声:“我想知道,告诉我吧。”
吴端只是望着那轮皓月,以一种旁观者的语调说了下去。何月竹默默听着,任由小船带着他们漫无目的漂在海上。
一百零六年前。
严冬肃杀。
天下局势前所未有的混乱,战火蔓延每一寸土地。
战争远比过去残酷。任何生命,顷刻之间都会被收割带走,沦为枪炮烟火中的尘埃。
吴端在九州各处大大小小的战场中游荡,寻找是否有足以完全毁灭他的厉鬼怨恨。
当他行到寻阳岭时,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硝烟仍未散去,飘在浅灰色的阴郁黄昏中宛如无常索命的勾链。
他隐约记得不知多少年前游历到这附近,野望是旷远无际的金色麦田,周边村落房屋鳞次栉比。
现在,一切植被都成焦炭,土地千疮百孔,炮坑弹孔密集而错乱。偌大的平原,已经一个活人不留,只剩遍地残肢碎片。
如此惨状,理应孕育出相当强大的厉鬼。
——确实有无数执念在徘徊,却比他预估中要浅薄得多,即只消一段时间,便能自由消散。
不仅仅是寻阳岭如此,近几年他途径的许许多多战场废墟都是如此。
与这些并不厉害的鬼打过几次交道,吴端逐渐理解了。战争是比过去残酷了,但也不同。
过去,士兵为统治者的私利奔赴战场。到了近代,这些人开始为自己而战,或为家国大义而战。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就算结局是惨死,也很难升起强烈的负面情绪。
吴端在血液肉泥铺就的地毯上穿行。这些浅薄的执念确实不足以杀他,他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准备行去下个战场。
他漠然扫过一张张被定格的面孔,死者几乎都是青年,最小的不过十三四岁。
南方的面孔,北方的面孔,残缺不全的面孔……
偶然一瞥。
他猛然镇住,额前渗出薄薄冷汗。竟立在原地,动弹不能。
直到黑色的鸟儿从他头顶低空掠过,扑进遥远树林深处,才转身,回头望去。
那是压在尸山下的一只手臂。
他的蛇或许察觉出主人无言中的意思。从指间滑走,钻进堆砌成块的尸山,推走上面层层叠叠积压的死人,让最下层那具尸体重见天日。
吴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冰渣的血腥气,呼出的空气在严寒中成了惨白的雾。
他往那里径直走去。一步,一步,一步。
越是靠近,越是了然。
是他。
男人保持着向前扑去的姿态,好像死前最后一瞬,他正在推开身边的某人,又或是希望抓住什么。
还很年轻,可能刚刚二十岁。剃了个表示与传统社会相决裂的新式短发,毛毛躁躁的碎发被血液浸透。他漂亮的眼睛仍然半睁,空洞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那浑浊的晶体已经倒映不出空中盘旋的乌鸦。而左眼下两枚泪痣,灼目又灼心。
太久太久,分别太久了。以至于吴端竟不知,不知该怎么用喉咙发出“澈”这个简单的音节。
阿澈。
第一字要启开双唇,呼唤的前奏,取笑也好温柔也好,怎样都好。
第二字要上下后齿相撞,耳鸣回响,还要从肺腑索取一口气,才能让音调落下去。
“阿澈。”
没有回答。
他想,自然是叫不醒的,这辈子,该不叫这个名字了。
道长已经不眠不休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此时此刻才发现早已难以支撑。还没能靠近,便踉跄后直直跪在尸体前。
他木然而疯狂地扒开男人身上堆砌的尸块,终于发现男人腰线往下,已经不知去向。森冷的白骨碎在暗红的内脏残渣中,肠,胃,胰,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器官是完整的。
耳鸣仍在持续,吴端听不见自己试图唤醒对方的声音如撕心裂肺。徒劳。
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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