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山水,水墨花鸟,一时不知该把眼睛落在何处。从画纸的氧化的程度看,有新有旧。笔画湿润飘逸,景致细致入微,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何月竹叹为观止。
他失了神,缓缓漫步在墨林中,发觉有一道景致反复在画纸上出现。
——一道苍茫雪景。
画面大片留白,空无一人,远山仅勾勒出轮廓痕迹,近处江水浩浩渺渺,万物萧瑟凋敝。
每一幅都盖着那枚章:“无端”。
而每一个刻章上方,都写了一道指示时间的小字,如:“丁丑元月”。
“庚戌仲夏”
“乙未清明”
岁岁年年月月,吴端反复画着这道雪景。一山一水,一草,仿佛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让他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反刍,不断反刍。
何月竹看得脑袋发懵。不论字画诗词,都说创作是抒情表意,因心造境,以手运心。
吴端,你的书画是为谁而作,以至每次触景生情,都为他研墨执笔。
思绪如雨中飘萍般被打得七零八落。何月竹很明白藏在其中的感情是什么,离别的悲怮,以及浓得像霭的思念。
“感觉如何?”忽然,背后传来了吴端的声音。
何月竹回过头,与道长四目相对。
尘土与血一扫而空,道长干净得仿佛无事发生。纯白内衬外披一件黑色短褂,他站在被夕阳余晖染色的门框中,像一幅被框起的油画。
何月竹怔怔唤了一声:“道长?”
而对方偏了偏头,双手抱胸,朝他一笑。
那感觉就像你盼望了许久的一件事忽然实现在眼前,比如愿以偿的欣喜更先降临的是不可思议。何月竹不再喊他“道长”,而是嗫嗫唤了好几声“吴端”,穿过道道画架,快步到道长面前。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吴端的视线追着他。
“没有,完全没有。”何月竹连连摇头。
他垂下脑袋掩饰眼角的泪花,拉起对方干净无虞的手放在掌心。摩挲那指上每一块起伏,总会想起那裸露的冷白指骨,他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楚,咽下颤抖的声音,“以后你...不要对自己...那么残忍。好不好?”
何月竹把脸埋得更低了,却被吴端捧起,道长用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湿润,以一种虔诚、落寞且煎熬的目光凝视他,轻声说:“你也是。”
他都懂啊。懂我的经历,懂我选择的痛楚。
几天来,他用理智压抑着的委屈、害怕、惊慌、绝望,如同他的泪水一般终于含不住。何月竹踮脚紧紧拥住,或是扑向吴端。
而吴端也默契地接住了他,拍他的肩膀,又摸他的头,“你真的很了不起。”
他又说:“抱歉,我来迟了...抱歉。”
“不要道歉...”
何月竹在他肩头摇了摇脑袋,本以为自己会毫无尊严地发泄一场,没想到只是抱着吴端,那些负面情绪便一扫而空了。他缓了缓情绪,放开吴端,笑道:“对了,你的每一幅字画我都好喜欢。”
吴端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看到了。喜欢就好。”仿佛一种望眼欲穿的等待终于结束。他说,“给你煲了汤,去喝吧。”
也就在这时,何月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鲜香。
“好香啊——吴端,是什么这么香。”他的肚子也随之“咕咕咕”叫了起来。
吴端嘴唇微抿,对何月竹温柔讽道:“怎么提到吃就格外积极。”
何月竹朝他傻笑:“说不定我上辈子是饿死鬼。”
吴端抬手像叩木鱼般叩了叩何月竹脑门,笑道:“确实是馋虫一头。”
“不和你开玩笑了,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一顿好饭都没吃到!”
何月竹走出几步,吴端忽然拉住他手臂,正色道:“裤子呢?”
第35章 适可而止的任性
何月竹回过头,才想起这事,他不由往下拉了拉衣角,嘟囔:“居然问我,我还想问你...。”
吴端一愣,事不关己般将视线转向别处。
“所以我衣服呢?”何月竹追问。
“被不干净的东西碰了,便烧了丢了。”
“呃……”竟然这么理直气壮。
虽然将要十二月了,吴端别墅里的温度却清爽得像初秋,何月竹叹了口气,只要不冷他倒也无所谓,“先这样凑活吧。”
“别犯傻。”吴端立即否决,“凑活不了。”
他打开卧室里的衣柜,取出一件藏青色呢绒长外套将何月竹包裹起来。他为面前这个浑然不觉有何不妥的笨蛋理好领子,又虚虚扣上了腰际的两枚扣子。最后语重心长,“你啊,多少长点心眼吧。”
“心眼,防谁?”何月竹讷讷应了两声。
吴端拍了拍对方肩头不存在的灰,挂着一道若有若无的笑,“你不防我吗。”
何月竹左右打量这件长到膝盖的袍子,料子极好,贴在身上暖暖的。他嗅了嗅袖子,有一股介于湿冷的墨香与干燥的木香之间的内敛气息,心下确认:和被窝里的一样,原来这就是吴端的味道啊。嘴上随口应一句:“防你做什么?”
他回神望着吴端。只见道长已倾身靠近,喉结上下滚动,“真不防我?”
何月竹向后靠了靠,“你要干嘛……”
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汤要凉了。”吴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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