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可说,何等讽刺。
燕知微紫衣锦袍,眉眼如春山,本就是清艳殊丽的容色。
他依偎在君王怀中,被他强硬如铁的长臂勾画出纤瘦身形,好似一折就断,是可被置于掌心亵玩的柔软顺从。
但当君王唤出“燕相”二字时,燕知微顿了顿,竟是轻笑一声,随手拢起披散的墨色长发,撩至身后。
然后,他在君王怀中,慢慢抬起如中宵之月的清丽面容。
“陛下,不是讨厌那野心勃勃的逆臣,早已向天下宣告了他的死?”
后妃的柔情似水褪去时,他清雅脱俗的面容上,彻底显露出该属于权臣的凌厉锋锐。
剥开层层伪装,“燕相”或许才是真正被世情打磨到极致的他。
燕知微,是剔透锋利,满是芒刺的绝世琉璃花。
他一点点掰开楚明瑱扣在他腰上的手指,往昔柔和的性子,此时却是无情流水。
燕知微冷静道:“陛下厌臣玩弄权术,打压政敌;见臣恃宠生骄,行事狂悖。疑臣包藏祸心,勾连叛党……”
紫衣卿相看似温柔,却是步步紧逼,刀刀致命。
“您觉得臣不够柔顺听话,乍露锋芒,却不知收敛。但您又碍着昔日情谊,对臣丢不开手,就想把臣收回后宫,百般玩弄揉捏,直到教臣变回原来那温柔可心的模样,做您的后宫宠妃,笼中鸟雀。”
楚明瑱眼瞳一缩,好似被切中难堪的心事,一时间面沉如水。
燕知微十六岁时,不知天高地厚;二十三岁,屡经跌宕,命途辗转,早就知君恩圣心之无常。
他早就明白,当年他穷途末路时,为自己选了一条绝路。
将生死存亡,寄于一人喜怒哀乐。此人,甚至还是当今天子,如何不算绝路?
他什么都不敢说,又什么都敢说。
燕知微虽然身段软,会惜命,怕痛畏死,会对权势曲意逢迎。
可他这一辈子,一人来,亦一人去。若是那铡刀干净,只痛一次,他怕个屁。
陛下恨他厌他,杀他还不够,心里气不过,替他株了燕家全族,他在九泉下还要高歌一曲。
他的声音,清如碎玉流泉:“前朝或是后宫,臣都可以辅佐陛下。”
燕知微站起身,一张清雅面容,此时却无甚表情。
“朝纲初立时,陛下入主长安,满朝公卿世家,大儒老臣,您无人可用,臣是唯一合用的人选。”
“燕知微,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会斗、善斗、愿斗,心狠手辣,贪慕虚荣。臣是您拿捏命门,是如臂使指,亦可轻易毁去的一把利剑。”
“臣为相,可替您主持科举,拔擢寒门子弟,以此与世家对抗;臣可以为您摁着清流守旧派,顶着谩骂,也能让您的政令得以执行,您作为皇帝做不了的事情,臣都能做,哪怕非议再多,臣怕什么?”
“清名您担着,骂名臣顶着,为臣者,难道不该如此?”
“是,臣不惧污名,上位不光彩,染血也无妨,当然是一辈子都做不得光风霁月的贤臣。当然,得到臣梦寐以求的权势地位,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贤臣无圣心,亦是毫无用处;弄臣得君宠,能做的事情,却是多得多,臣自己选的路,后果,臣自己担着。”
“最后,您是用完就折,教污名封于史册,不见天日;还是让‘燕知微’随叛党一同终结,落的满身狼藉退场……”
“一切,皆如君之愿,臣无异议。”
他笑着说着臣无异议。
楚明瑱端坐于榻前,双手置于膝上。
他看着肃立于君前,无半分退让,甚至还逼近一步的紫衣卿相,只觉他锋芒毕露,快要能刺伤他了。
帝王见他逼视犯上,却不知自己在微笑。
小燕原来已有如此成长,好,好啊。
这般玉石俱焚的从容觉悟,教这把快要摧折在风雪里的长剑,已泛着琉璃破碎的纹。
楚明瑱遂他的意,时刻忍耐着出手的欲望,只是从旁看顾。
两年,他在金銮殿上俯瞰,见阶下第一位的燕知微,痛,挣扎,却一声不吭。
他承着煊赫权势,又被熬尽风骨,受尽唾骂,依旧面带微笑,然后伸出尖锐的刺,伤人伤己。真是痛切。
他不该此时才夺他入椒房,合该早一些,再早一些的。
见他遍尝折磨而不改悔,楚明瑱心中亦是无边痛楚无人说,他只是在燕相近乎尖锐放肆的眼神中,抵着额,痛苦地长叹罢了。
这位自比为剑,哪怕受万千唾骂也能坦然居之的燕相,见他如此难过,竟是敛起些那乍起的锋芒。
他将盈盈的腰折下,如同梅枝压雪,却恐不堪重负,将要折断。
“若是为贵妃……”他的语气放轻,情深意切,好似当真动情,“若是为君之妻……”
楚明瑱抬眸看他,似在动容。
“臣既可以做那祸乱朝纲的妖妃,也可以做替陛下看顾后宫的贤妃,全看陛下作何打算。臣,皆能胜任。”
“为人臣子者,若为君王故,自当是不惜己身,不顾虚名,碎骨粉身,才可报君昔年提携之意。”
燕知微顿了顿,再抬眸,至柔至刚,却好似剑锋雪亮。
“哪怕陛下要臣身躯,声色,要臣逢迎,听话,柔顺,会邀宠。只要陛下肯给臣信任,一切都是可以的,臣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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