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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_唐酒卿【完结】(63)

  笔妖越见楚纶宿夜苦读, 心里便越不好受。他本欲告之楚纶,又屡次咽回去,因为楚纶人如春风,笔妖私心愿与他待在一起。

  眼见冬日已至,楚纶已经打点门院,以待春时。可他收拾妥当的行李总被偷藏,所剩的银两也会无故消失。

  一日,楚纶立笔唤他,道:“我春时将沿江上京,你可有打算?”

  笔妖骨碌碌地滚去一边,变作少年盘腿坐在桌上,说:“你何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便留在家中,我陪你玩。”

  楚纶说:“科考在即,不能不去。”

  笔妖明知无济于事,仍说道:“你已名冠东乡,何必再苦求那功名利禄?”

  “功名不论,报国无门。”楚纶移着腿脚,冬日时常疼痛,他盖上薄袄,说,“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只望来日能有一用。”

  笔妖兴意阑珊,他攥紧纸页,探身问:“即便死也行吗?”楚纶一愣,笔妖立即吓唬道,“京中有许多妖怪,皆是大妖呢!他们专喜你这样的读书人。”

  楚纶问:“你也是大妖怪吗?”

  笔妖点头:“我从前的主人是九天颐宁贤者,我当然是大妖怪了。”

  岂料楚纶闻声而笑,他虽时常温和,却难见这样的大笑,似如阴云破开。

  “如都是你这般。”楚纶说,“我便更想去看一看。”

  笔妖觉得楚纶目光柔和,探出的身像是被扎了回来。他背手负气地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慎之,听我一言。”

  “你叫我慎之。”楚纶端身平视他,“我又该如何唤你。”

  笔妖松下腿,坐在桌沿,侧对着楚纶,不许自己瞧他的眼,只含糊地说:“我名叫乐言。”

  楚纶去意已决,乐言懂又不懂。他整日跟在楚纶身后,变作笔也要叨念许多。楚纶耳朵磨茧,连睡梦里都是乐言在侧立着笔头苦口婆心。

  同乡常见楚公子行走几步,又回头捉笔,要与那笔说上许多话。他们越渐惊悚,只觉得分外佩服,佩服楚纶疯至如此境地,都不忘赴京赶考。

  不论乐言如何阻拦,楚纶终要登船。他临行前夜,乐言对他说:“既然如此。你把我也带在身边吧。”

  楚纶说:“若我中途有个三长两短,你便要在江上飘荡许多日。”

  乐言闻言又欲哭,他道:“你怎这样说,好像料定自己会见阎王似的。”

  楚纶将书本推齐,点了油灯,对乐言笑道:“我身负旧疾,近日已难以伏案,多少也有些明白。你那夜救我一次,已经还了恩,何必再随我奔波。”

  乐言接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说:“明知如此还要上路,我想不通。”

  楚纶稍作叹气,说:“即便不去,也是死啊你为我哭了一场又一场,我生本无亲故,已经算是足够了。”

  乐言拭泪道:“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我生来便是这样,贤者也总是骂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让我想起五百年前的另一个人,我一想起他,便总要哭。”

  楚纶说:“何人?”

  乐言呜咽:“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楚纶为他递帕,哭笑不得:“我问你是何人,你怎念起了诗?”

  “因为那个人便由此诗而来。”乐言用帕擤鼻涕,说,“我骂了他许多年,可那也是无法,贤者不喜欢他。但我自有愧疚,唉,你是不晓得,他曾经斩妖除魔,咽泉是九天最厉害的剑!我见你如此,便想起他临终前。”

  “想必他也自有理由。”楚纶将帕叠起,对乐言说,“虽然病气误我,但我终要去赴一场。你本与我萍水相逢,承蒙照顾竟不知如何感谢为好。”

  乐言道:“我是妖怪,厉害得很,哪里需要人来感谢!”

  楚纶失笑:“从前竟不知,妖怪也这般爱哭。”

  乐言埋头哽咽:“我本身为笔,日日都要出墨,便只能日日哭,哭着哭着便停不下来。”

  乐言已哭湿了被角,楚纶帕也挡不住。他见乐言哭着哭着又打起嗝来,翻了个身继续哭,嗝声像邻家徘徊的小公鸡,便又觉得好笑。乐言越哭越小,“砰”的变回笔,墨汁馥郁。

  楚纶将帕垫在笔下,后脊微弯,在灯火间已见消瘦。

  “妖怪有妖怪的好。”楚纶低声说,“遇我这等久病之人,也不必怕染及自身。只是时日太短便觉得难以知足。”

  笔滴答着墨,不再出声。

  楚纶登船离岸,乐言就在他的行囊中。路上春寒料峭,楚纶的病急转直下,竟不到半月便已躺身难起。人横卧病榻,请乐言为他焚书。

  “我恐怕难撑到京中。”楚纶抚平纸页,说,“许多残卷尚未完成,留于别人也是烧柴纸,不如你我今日一起,用来取暖。”

  乐言不肯,见得许多讼纸。

  楚纶说:“东乡诸案未翻,我负乡亲所托,死后”

  乐言急声:“死不了!你死不了!”

  楚纶苦笑:“事到如今,怎还诓我。”

  乐言将书纸包回行囊,起身拍着楚纶的颊面,红通通着眼眶说:“你一心为志,才学不假,怎会死在这里?你必要名登榜首,为民请愿。你且等着,我、我虽爱哭,却很讲义气!我必不会叫你死。”

  楚纶一笑置之,说:“人各有命。”

  “你遇见我。”乐言起身,“便能安然无恙。”

  乐言前往黄泉,他有颐宁贤者的名牌在身,出入离津也无人能管。他从前跟在颐宁贤者身边,就是各级鬼差也不敢轻易得罪,因为颐宁贤者骂笔非凡,连临松君都不能免过,他们又哪里能招架得住。

  乐言一路畅通无阻,待拿到人命谱,便知事情已经稳了一半。他虽逃跑练得好,但最拿手的却是字,不论谁的字,只要经他看过,皆能仿得一模一样。乐言鬼鬼祟祟地寻到楚纶那一页,将“丧于急症”那一段抹干净,提笔写上“顺志而行,尽愿而终”,又稍作思忖,找到原本写有“天嘉十二年状元”的那一页,将这人的状元抹了。

  乐言悄声道声惭愧,将这人的名字看了,写得工工整整“左清昼”三个字。他虽不知道这个“左清昼”是谁,却也明白因为自己这一抹,此人必将错失今年状元之名。但是他看这人生平,分明写着“官运亨通,斩贪污、肃朝野”,一直活到了七十岁,便放下心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命谱,安心离去。

  “而后他便能够渐复寻常,赶上科考,如愿以偿。”苍霁打断乐言,倒着铺间冷酒,尝了尝,说,“世间哪有这般轻易的事情,虽然我尚不知道那人命谱是干什么的,也能猜到即便你改了楚纶,也必有人要去抵这一命,就是不知是谁来做这个倒霉鬼。”

  “不会的!”乐言慌声说,“我看查那一谱,确定无人会死!”

  “世事无常。”苍霁讽笑,“你已如愿,还管别人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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