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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_长安一颗蛋【完结】(15)

  现在,天地朗朗,山海浩荡,可苏易清,当真由于那一场厮杀,坠下山崖前尘尽忘。

  世事弄人,竟然可到这种地步么?

  楚云歌一时想要仰头长笑,满家血虐,上苍用以弥补的,居然只是这嘲笑般的一线机会。

  一线与仇人并肩而行的机会。

  他站在寒风的冷笑中,觉得天地广广,不知何往。

  “苏易清,你如今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哪怕说着无力又可笑的话,也依旧是笑着的。

  苏易清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一涩。总觉得,那样一副把所有情绪都用尽了的模样,在某一个月色最浓烈的雪夜里,看到过似的。

  苏易清吐了口气,天气太冷,他呼出的气像一团雾,在嘴前飘着。

  看上去,像一朵柔软的白花。

  佛经上说,优昙婆罗,三千载才得一开。

  而雪林中目光交错的瞬间,时光漫长如万载长河,有优昙自唇上开。

  楚云歌的右手微动,直朝苏易清肋下袭来。食指低飞,三指微蜷。

  如果秦顾站在这儿,必定能想起这一道指法。

  是一叶三千,刹那生灭。是渭水风起,烟动光飞。

  如果苏易清不曾忘记渭水畔的湘泪一剑,必定也能明白——当年那位长歌清啸的楚云歌,正由一场意料之外的血火,渐行渐远。

  苏易清沉默不语,待那只洁白若霜的手掠至胸前的瞬间,他甚至往前倾了一倾。

  风定云平。楚云歌如遭雷击,身子却是一僵。

  手指静静停在了苏易清胸前衣襟上。

  蓝色的衣襟,永远寂寞在风中。衣襟上停着的手指,像老去的蝶。

  手指微微颤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一点幽青。没料得苏易清不退反进,他一时不及收纳真气,反而叫内力顺着五指密密麻麻贯入经脉肺腑。

  那是在血肉上舞动的痛,从江南的月夜里,一直痛到楚家的火海上。

  颤动的手指顿了顿,终于握成了拳,收回残破染血的袖中。

  “苏易清,你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楚云歌终于转过身,半数白发无力垂肩,覆了满背。

  真气反窜的疼痛抽丝剥茧般从体内慢慢离开,他平静地体会疼痛从有到无,眯起眼睛,看了看指尖。

  看着往山中缓步而去的楚云歌,苏易清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江湖和是非的机会。

  或许,也是楚云歌最后一次放走他的机会。

  苏易清看着那抹白色,飘乎乎在雪里流淌。唯有袖底斑驳的血迹,在他瞳孔中开出燎原的火来。

  在楚云歌走到拐角处时,苏易清忽而开口,声音飞冰溅雪般,清冷如常,“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话尾略略上提,带了些刻意的疑问。

  那截碎金信笺上的飞扬字迹,沉稳端庄,可于笔锋中,又可见清萧清丽的痕迹。

  楚云歌一定,猛地扬起手,僵了半晌才慢慢放下,头也不回道:“山高水长,何必相逢?苏易清,那封信,我后悔了。”

  苏易清稳步上前,脚下积雪匝匝有声,“若你曾遭逢冤屈,满门血仇皆由我起,这一次,我还你清白。”

  楚云歌一惊回首,回首之后,目光寒凉如刀。他看着苏易清,像是在回忆某个说不上日期的月夜,笑意也渐渐发起寒来,“苏易清……你果真还是这样。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楚云歌的清白,而是想要告诉我,当初的你未必有错,即便当真错了,也能以一人之力,回转过来。”

  他从来任心而为,哪怕忘记了一切,也和当初一样,只相信自己的法度,自己的道。

  于是更可高高在上地看着楚家满门人命,毫不在意地说,清白?我还给你。

  苏易清被揭开了一角心思,却毫无尴尬,平静道:“是又何妨?如今的楚云歌逃命无门,所急需的,不正是一位襄助他逃出生天的人么?”

  深林雪落,有风来。

  楚云歌哑然,几乎想要鼓掌拍案,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只不过长发摇动的间隙里,两人各自的心思都一闪而过,难觅其踪。

  “帮我?在影飞军追踪下,在沈从风剑下,在秦顾眼下?”他低声道:“不谈圣上密卫影飞军,不谈三千轻兵入南苗的沈从风,单单那位秦顾,今日一见,你觉得如何?”

  苏易清颇为认真地想了一想,沉吟道:“虽见其勇,然粗莽鲁直,难有大谋。”

  楚云歌嗤笑一声,踱步往林中走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拒绝背后的苏易清。

  野兔在积雪里窜跳而过,压低的声音从叶间露出半星。

  “千面人秦顾,秦乡留。可惜,三年前见到他的时候,我也如你这般想。”

  满山皆静人声轻。他两人沿上而上,直走了一个下午,待到月上树梢的时候,才走到低矮小屋之侧。

  看出楚云歌刻意带他绕了路,模糊了方向,苏易清也不言语,安安定定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缀着。

  月中薄雾满满白,满襟星辰一袖风。

  楚云歌是个出身极好的贵族弟子,哪怕现下两袖破碎染血,他依旧可以走得从容淡定。

  伸手打开破旧木门的时候,也沉稳自若,如扣朱门。

  木门咯吱一声,摇摇地打开。苏易清深吸了一口气,随着楚云歌的脚步走了进去。

  回头看,屋外雪寒月白。他隐隐觉得,新的人生将要开始了。

  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他们口中的秦顾,策马百里飞奔至随州。

  秦顾这个名字,说不上多妙。

  可他的字,叫乡留。

  三顾其乡,终不得返。

  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中,在姓氏与名字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四蹄雪白的良驹在到达随州驿站的时候,悲嚎一声,轰然倒地,竟是一气跑得太快,累死当场。

  驿站早被封禁,四周士兵与官吏远远迎了上来,为首小官看着地上的马,将发抖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一日前,朝廷的赵公公,横死在随州驿站中。

  秦顾抖了抖衣袖,紫色袖缘上还嵌着秦家金色族徽,在月光下颇为耀眼。

  轻裘银貂,紫衣宝马,还未动作,一身富贵已极逼人。

  他像所有好出身的贵族子弟一样,眉眼弯弯,笑得有些跋扈。

  哪儿还有白天里,穿一身黑甲,口直心快、粗莽无谋的模样?

  秦顾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倒地的马,随手挥了挥马鞭,即刻有几人欠身而来,将马尸抬走。

  看见身边文官瑟瑟发抖的模样,秦顾含笑道:“江赤尉,寒冬腊月,怎出了一头大汗?”

  被提及姓氏的小官腿一软,强撑了许久的膝盖与青砖咚一声碰撞。

  秦顾轻笑一声,悠然走进驿站内。屋中,白布下的尸体早已凉透,血干涸在石砖缝隙里,黑漆漆一片。

  他打量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挟过一张柔软绸布,轻轻擦了擦手,脸上笑意却越发悠闲起来。

  烛光昏暗的驿站中,薄利唇间的白色牙齿,像找准猎物的飞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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