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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_长安一颗蛋【完结】(47)

  眼前的公子白衣,满身灵秀,可在苏易清眼中,无异于一个黑沉沉不见底的洞。

  走进去,是另一番生天,还是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你究竟,从头到尾,哪一步是算计?”

  楚云歌侧头,似在沉思,转而微微一笑,道:“阿清,我自然,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从无真心,尽是假意。”

  “何必,你从未骗过我,是我轻信眼前,轻信于你。可你何必,如今骗我一回?”声音浅淡清冷的,带着低低的无奈。

  苍灰色的天,苍灰色的水。楚云歌回首,负手。

  无数的积郁在天上挤压。

  他的眼角,笑意在闪烁着跳跃。

  “阿清,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西边?”

  苏易清静静看着他,眼神一霎清明。

  他没有再退。

  “楚云歌,你承担不起这份后果。与西胡勾结,叛上作乱,日后率异族铁骑跨江而来,楚家百年清誉你可以不要,可无数黎民尽死你手,终非我所想见。”

  楚云歌定定地看着眼前湖水,斜挑了眉眼,忽地展颜,“阿清,你果然还是……不敢赌。倘若大哥未死,待取萧氏项上人头后,我自能整军威,结秦王,驱西胡,肃顿天下,还你一个海清河晏。”

  说到最后一字时,屈起的食指猛地弹起,在洞箫上,像振翅的蝶。

  他拂袖回首,眼底洒然激烈如白日虹光,沉声道:“阿清,即便如此,你仍要与我为敌?”

  苏易清眼光一闪,笑容薄得近乎脆弱,“对你而言,那是手中天下,可对我而言,百姓流离,赤地千里,才是你会带来的东西。”

  他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震,微叹道:“二十年前,天下刚平定,我生在平州附近的草里。那儿离长安太远了,流民抱着树皮,和野狗争食。那些吃多了土的人,死时肚皮胀得近乎透明,仍不停啃吃自己的指头。我原以为,我就这么死在平州了,直到八岁那年遇见了师父。”

  苏易清看着楚云歌,有点感慨,“我看见的长安,实在是辉煌。过了二十年,它也从昔日的战乱中重新醒过来了。可我常常看着那片城池,始终无法忘记这片富贵下的千里饥民。秦顾说得没错,任何繁华都是需要代价的。而一整个帝国的繁华,是要用数不尽百姓的性命和白骨撑起来的。可这些——你们这些豪门弟子的眼睛里,何曾看得见过?”

  楚云歌手指疾动,长剑破箫而出,带来青天碧地白日冷焰的粲然清光。

  “代价,世间任何东西,从来都是血海尸山铺就的。冀州牧、徐州牧,天下百姓,我自看他如刍狗野草。何为民?何为牧?如牛羊猪狗于世间生存繁衍,用血肉躯体撑起一方天地繁华,这本就是帝王与百姓的云泥区别。你道这世间百姓流离,可万载基业,哪一次不是要死人的?况且,生民枯荣,黄河奔流,他们终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收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穴,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回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当初,究竟是想封我记忆,骗我上路,还是……”

  背后的声音萧索又漠然,“苏大人,切莫多想。在下本就不择手段冷血无情,又何必多情一问?”

  苏易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步往回走。

  他走回枫桥镇上的时候,山水间一阵惊天动地山崩地裂的巨响。

  一直拿在手上的刀,晃了一晃,几乎掉回地上。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慢慢慢慢扭过头去往回看——山间火海滔天,烟飞雾起,黑甲连绵成片,在水边穿游。

  更有一人游动如龙,在山火间仗刀而行。

  苏易清浑身一震,后肩被秦顾拍了拍,才回过神来。

  “赵怀恩这个老不死的,意外么?当初楚云歌差人刺杀他,引得陛下召将军回宫——可惜,赵怀恩,本就是陛下手边最大的棋子啊。”

  秦顾懒洋洋抱着双臂,剔了剔眉,道:“现在,只差一件事……”

  苏易清霍然抬头,眼底雪亮一片,一字一顿道:“我要回江南。”

  是梦里江南有流云缱绻,淡色的雪,从高楼上一拂而过。

  旧色的车马,从青石板上粼粼而过。苍灰色的鸟羽飞散在千万碧树中。

  那是,楚家的江南。

  也是一个,再也难见风骨的江南。

  当苏易清再次走在子规山的无边茸绿中,已经过了正月了。

  江南的大雪早已消融成无数浅淡的绿意和红粉,一片一片映上来。

  他站在那座石碑前,脚下的荒枝扯着新芽,费力在土中生长。

  苏易清想,楚云歌说的,或许当真是没有错过的。

  生民如野,是最卑贱而顽强的力量。

  可他始终想不起来,那盏油灯下,手持金针的白衣公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慢慢蹲下身子,在石碑上轻轻拂过。

  疏阔飞扬的字迹,到了最后一笔,蜿蜒出流丽的意韵来。

  楚云歌,楚云歌。

  当初他亲手造立的石碑新坟,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他的手指在凹槽中慢慢游下来,咯哒一声。

  石碑上弹开暗格,露出金锦檀盒中的,碧盈盈一方玉玺。

  苏易清愣了愣,握住了那方冷冰冰惨淡的东西。

  为它象征的天地,生生死死,流离颠沛。

  他从小就在这个天下受尽苦难。

  而后来,又眼睁睁看身边人为了那方天地,愈行愈远。

  他站起身来,糅蓝衫子在长风中舞动不休。

  咚的一声,那枚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老玉,闪动着莹润的光,从山崖坠入寒潭,再也见不到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

  秦顾在宫中转了半圈,缩了缩身子,往太史局去了。

  一身官袍正在写字的太史令惊了惊,礼道:“大公子……”

  秦顾挑了挑眉,弯了弯眉眼,笑道:“却有一事劳烦小叔。”

  黑压压的柱子,覆在沉沉的屋上。

  光从半透明天窗上漏下来,无数的粉尘在飞,落在书卷和宣纸上,落了一层明晃晃惨淡淡的霜似的。

  “楚家……死在景和三年的冬天吧。”

  他望了望天窗,有些受不住似的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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