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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梦_长安一颗蛋【完结】(6)

  脚尖已踩出一抹淡白,旋转扭拧间,细细飞尘和衣袍下摆一起卷荡着、飘忽着。

  雪下铁器与刀气拧绞一气,轰一声,雪沫四射而去。八股精亮漆黑牛筋软绳浑身倒挂银刺毫勾,扑地飞至半空,朝苏易清当头砸来。

  苏易清一折腰,弯刀横空劈去,将将挡下一击,人已轻飘飘飞至圈外。

  他这一躲虽看着轻巧,后背已然一片汗湿。那八股软绳似有人暗中操控,一击不中便飞没雪中,借着天气便利,倏然不见。

  而苏易清甫一落地,刚松一口气,就闻脑后剑啸长鸣。他不意有此一着,不及回头,反手一刀,一触一顿,巨大的震动颤得手腕发麻。这一分神的功夫,脚下滑溜溜游来数条软绳,空中忽地漫天流星撒花般飞来无数刺骨寒光。

  寒芒乱洒,刀光隐于其中,唯有苏易清湛蓝衣角,随他动作不断飘飞。

  远处积雪乱云之下,假山直如刀削,有人一身白衣净如雪色,轻轻摘下手边一粒新梅。

  脚下石路笔直,无声蔓延到一片刀声里。

  路上有新覆薄雪,想来日常有人打扫,还能隐约见到青石纹路。

  青石小路,新雪薄积,老梅横枝,几乎让人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暗香疏影黄昏路,软红秀丽的江南道,乌篷船上一点尖尖雪……

  白色宽袖中的手腕,在不甚利落的日光下,越发显得苍白零落。梅花是透着点儿粉的,似乎升腾起点儿温暖的烟火来。

  手的主人定定看着指尖十分柔软的花瓣,有碎碎的雪粒落在蕊间,漫漫地,无声的岁月似乎就这么飘摇散去了。

  他忽地一笑,撑开四十八骨白面伞,沿着石路往外走去,脚下,薄碎的雪,细雨一样。

  “是……故人啊。”

  走一条路,大约不用很久。

  他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像是在做一个熟稔的梦。

  梦里,有明媚秋水,有云台高歌,有小楼夜笛。有人持刀而立,月光顺着刀脊淌下来,像是从月下美人颈子上淌下来的,于锋利中带着危险惑人的艳色。他看着那抹刀光和月光,目光与之胶着,竟滋生出欲望的迷离来。

  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梦也就醒了,他仰起头来,风一刮,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了眼角未尽的冰冷。

  梦的尽头,他果然又看见了那熟悉极了的刀光。

  整个天都是苍白得发灰的,所有的光都凝在苏易清的刀上,那光似有实体,尖利若刺,寒凉如月。

  刀光尽头,零星血红,顺着他的手滴滴坠落。

  苏易清将手拢进袖中,正犹疑四处机关忽然停下,听见林中有悉索之声,回头看了一眼。

  那么一眼,他几乎把持不住手中刀。

  有白衣公子,戴竹笠,持绸伞,一脚一步间,在满天风雪中带来融融月色,将荒凉野径走成了江南小筑。

  苏易清忽然觉得,江南的冬天,实在是冷了一些,而子规山中,又实在安静了一些。

  那是,次次在梦中,一转不见,蕴着整个故老江南所有风流的身影……

  一顾,一盼,一辗转。

  衣带拂动间,苏易清张了张嘴,心中那扇门框框震动着,透了点儿亮。

  他似是犹疑,声音落地却是平稳的,“楚……云歌?”

  那人停了停,走近前来,伸出袖中皎洁的腕子,将伞收拢了,放在一棵梅树下。

  低头的一瞬间,他哑声一笑,轻声道: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清亮如银的声音金屑散玉般,隐在雪里,“苏……大人,又见面了。”

  苏易清静静看他直起身来,心中空白了片刻,居然在想,原来这人,是比自己高上一些的。又想,整个城中的通缉令上,再没有一张能描摹出他的风姿来。

  周围静悄悄。

  忽有杀气自楚云歌眉宇间一纵而逝,苏易清一惊,身体对于杀意的敏锐让他几乎当场脱身而退,不料手腕一痛,已然被人牢牢捉住。

  那只手上,皮肉翻卷,几可见骨。不断有血珠滚滚而下,落在地上,乱洒了一地朱丹。

  楚云歌定定看着那只手,用手压了压伤口,听见闷哼一声后,方才卸了力道。

  苏易清颇为不解地后退数步,手掌相交的温度顺着臂膀爬上,让他脊背都麻了一下。

  眼前的人,实在是不对。

  这并非一个,仇人相见该有的局面。而楚云歌,也未曾与他如预料中一样,刀兵相向。

  神思恍惚间,他眉毛一挑,言语如刀光般,利落淳净,“你,藏在这儿。”

  按在他伤口上的手指动了一动,楚云歌笑道,“是了,苏大人一路紧逼,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的声音轻而柔,无端的,让苏易清觉得,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叹息。

  “因为……只有这儿,”苏易清眼神一暗,出口的刺探刀子般,在风中冷冷落下,“只有这儿,才看得到楚家满门,一夜赴死。”

  空气霎时紧绷,血的铁锈味一鼓作气冲上脑门。杀气在冰雪里轰然而上,席卷了两人身边每个角落。

  一白一蓝,他们立在梅花树下,十分清和的颜色。

  楚云歌眼中幽深一片,几乎攥不紧手。心头狂跳之下,血管经脉如老树根节,痛得他几乎抬手劈杀苏易清。

  满眼火海,满眼血光,而到头来,还要化作他人口中带刺寒刀。

  苏易清只听自己手腕轻微响了一声,继而剧痛,正要抽身急退,却见楚云歌生生松开手,用尽了所有力气般,转身走了三步。

  只是脚步略有不稳。

  杀气瞬间蒸腾,瞬间消弥。被无形杀意震下的梅花,下雨似的,落了一地。

  “苏大人,”他仰起头,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咽下喉中鲜血,沉声道:“何故激我?”又想了想,方才释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世上不会有那么一种人,满门变故,还谈笑自如。对么?”

  苏易清不安地动了动,轻轻握住疼痛未消的手腕,垂着眼睛,看地上的雪。

  积雪在杀气泛上的一刻,被震出了圆形轨迹,往外蔓延开。

  楚云歌却慢慢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我如何还笑得出来。”他抬眼往南看去,即便目无所及,也能料想得到,山下是如何焦黑一片,鬼声凄然。

  他那晚,看山下的火,烧了很久。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可以一瞬间就离人那么远。

  心忽然变得极轻,极薄,再连痛也察觉不出了。

  楚云歌深深吐了口气,抬手摘下竹笠,长发流瀑似的,顺着肩铺下来,腻了层云一般。

  苏易清心里空了空,抬眼的瞬间,连手腕剧痛都察觉不到了。

  那满头长发,竟……半数霜白。

  于是他声音都涩在喉咙中,黯然无声。

  默然半晌,才从肺里闷出了声音,“在下,苏易清。”

  楚云歌捡起伞,摇了摇头,“自然,苏大人是要捉我归案,从此荣登富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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