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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神之死_松上盐【完结】(60)

  沈云檀唇边露着笑意,眼里却是数九寒冬:“陈愿,这些年来你一直做得很好,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第43章 神祗

  “我一直做得很好……我也这么觉得。”陈愿摸了摸自己的下颌,“让我想想,我今天干了不少事情呢。”

  “先是入山的时候,村口的两个木桩就是平崖山口,我造出了满街的丧景,其实我不太懂,花红柳绿的不好看,干脆弄成一水的白色。村里的妖我都杀尽了,给你们清了道,免得有脏东西碍了我们山神大人的眼。”

  沈云檀一指点向陈愿眉心处,被她伸手拦住:“从那个灯笼开始我就知道了,你一直都在清阳,一直都在白玉山。”

  “一直……都瞒着我。”

  陈愿忽然哭了,她的眼睛红了,鼻子也红了,像个失意落泪的人类少女,手还是挡在眼睛前面,哽咽地说:“你是不是又想让我忘了你就是山神?”

  人一觉得孤独就想养些小动物,猫、狗、鸟、鱼,哪怕是一盆花也好,沈云檀叹了口气,山神也无出其右,他养的是只长相奇特的兔子,上古时期遗留的讹兽,在那片大陆没落之际,他看着这小东西从汤圆团子长成半只手臂大小的肥兔子,舐犊之情,又怎么忍心让她忘了自己呢?

  可是自己已经是一脚踏进坟墓的神明了,她却还有千年万年,这件事情又如何去解释?

  陈愿深吸一口气:“你当初要我去陪他、保护他,我做到了,每一次都做到了,在你眼里,这就是我唯一的价值吧,我尊敬你,也感恩你,我看着每一次你都抱着他的白骨,直到百年轮回后他又重生于世,我从来没有劝过你,你们是自出生之时就羁绊不断的伴侣,我没有立场去劝你。”

  “这次,你说你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那好,像从前一样,我继续陪着周栎,让他去白石寺,让他完好无缺地活到现在,我一直都做得很好,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现在我做错事了,你是不是能亲手结束我漫长的一生呢?”

  柔和的白光洋洋洒洒落在陈愿的头顶,温暖、洁净,像记忆深处的那棵檀香树,她仿佛又回到了小白团子的岁月,那时她总是犯懒,不想动,不想修炼,只想当一只普普通通的兔子,于是沈云檀不停地戳她脑袋,谆谆善诱:你现在犯懒,痛苦的是将来,别的兔子都能变成高高瘦瘦的美人,就你还是只肥头大耳的兔子。

  肥头大耳?那不是形容猪的吗?白团子终于勉为其难地伸了下腿,沈云檀继续危言耸听:你现在不好好修炼,以后比猪还惨呢。

  忽然白光被什么东西弹了回去,陈愿眉头一紧,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赤化。

  沈云檀的身体被震了一下,他摇了摇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可能要独自一人走很久,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比如忽视了你的自我意识,但你不要用我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从今以后,你可以自由地活着,只要你善良。”

  陈愿的头发变长了,指甲也变长了,她的睫毛不停地扇动,等最终冷静下来,她的瞳孔已呈古井无波的暗红,嘴唇一掀,露出不整齐的牙齿:“晚了。”

  沈云檀想,一定很疼吧,怎么会这样呢?那个几千年来都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变成了这副模样。

  陈愿咯咯地笑起来:“周栎刚刚问我手指为什么没有受伤对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因为我是假的呀。”

  她再次将手指伸进火焰里,从指间开始,慢慢地变成一具彩绘的纸人,火焰一跃而起,先是将其烧成深浅不一的灰色,几秒后彻底化为灰烬。

  “是傀儡。”布莱克捡起纸灰里的金片,苦笑一声:“还真是真金不怕火炼啊。”

  沈云檀闭上有些酸涩的眼睛,向后一倒,直直地砸在周栎旁边,枕头松软,他觉得自己将要陷进去了。

  在这一世的周栎出生之前,沈云檀做了一个梦,眼前是缓缓旋转的大石盘,上面刻了数字,乍一看就像横倒的巨型日晷,从零刻度开始逐渐地变暗,没有人告诉他,但他在一瞬间明白过来,这就是他的寿命,从现在开始,他将像普通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却不得入轮回,而是像远古的神祗们一样,身体变为高山上一抔泥土,血液流入江河,眼睛化作星辰。

  之后每个夜晚他都做着同样的梦,从各个角度看着命晷,他熟悉了这块石盘的每道细小裂纹,等到每条刻度都归于黑暗,命晷就会崩溃离析,神祗的黄昏将在那时终结,旧的秩序将被新的秩序完全取代。

  天行有常,三皇五帝、妖神鬼怪皆不能免,黄昏降临那天,昆仑山的神殿轰然崩塌,扶桑木上栖息的金乌或死或伤,西王母的蟠桃树一片枯黄,东王公失手摔碎了他投箭枝的玉壶,天为之泣。

  西王母眼看着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她看着万民皆喜,自己却心如刀割,妖同人类似,善恶兼具,并非人性本善,妖性本恶,然而涿鹿一役胜负已分,她一眼望去,漫漫长河里尽是妖的残骸。

  白於山上有一棵栎树,沐甘露而为妖,拜入西王母座下,他赤脚踩在神殿的废墟上,不屈膝,不低头,带着他属于树妖的挺拔姿态。

  西王母高傲地坐在裂纹遍布的神台上,她问:“你是谁?”

  树妖说:“白於山下的栎树。”

  西王母大笑:“你有名有姓,你叫周栎。”

  树妖也跟着笑:“好,我叫周栎。”

  西王母望着那条永无止境的曲折河流:“你喜欢人还是妖?”

  周栎毫不犹豫:“妖。”

  西王母忽然缄默,她没有继续问这个尚且年幼的树妖出于何种原因,可能她早已猜到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又谈何喜欢?

  盛世是人间盛世,却是妖的穷途末路,诸神发现他们的命晷开始转动了,一天一天,死亡如影随形,周栎眼睁睁看着一颗又一颗流星陨落,忽然想起了西王母。

  西王母已经不在了,那个高悬于废墟之上的神台却没有碎裂,周栎走上前去,触摸着上面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裂纹,在那个瞬间,他继承了西王母的意志,昆仑山上的妖怪感知到了新神出世,一时间,万妖呼号,欢迎着新神的就位。

  周栎早就不是那个小树妖了,他想了很多年,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沐甘露而为妖,那不是天意,是西王母早已看到了命晷变化的前兆,在神力尚存之时,她推演了人的兴盛与妖的衰微,以一己之力为众妖埋下了救命的种子。

  妖的末日来得比西王母预料的还早,人类的英雄层出不穷,皆以斩妖除魔为正道,不出几十年,群妖被逼上了昆仑山。

  一个俊秀的少年迤迤然站在废墟前求见,周栎坐在半块神台上晃着脚,他还是不觉得自己是神,看,连石台都不承认,可除了他,天下又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神了,这使他困惑不已,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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