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为何会重生在梵慧魔罗的身上?他与苦海间的关系是什么?
裴戎心中思虑万千,觉得本就神秘的阿蟾身上再度笼上一层迷雾。
他没有将疑惑表露在脸上,漠然盯着一行大师收敛尸骨。
白发老僧将武僧与傅庆的尸体抱起,放在佛龛前。
手掌抚过武僧面孔,合拢那对凝固着悔恨的双眼。
抬头再看海灯,傅庆头颅的须发皆已烧尽,面孔也被烧焦了大片。一半痛苦不甘,一半狰狞如魔。
一行振袖拂灭火焰,捧下人头,安放于断颈处。
裴戎看着他乌黑如墨的掌心,道:“大师,你中毒了。”
一行微微一笑:“无碍。”
翻过手掌,只见一团金光自掌心浮现,剧毒蒸成黑烟从伤口飘散,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裴戎愕然:“你的修为没有被禁锢?”
一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算是还能使些法术。”
“但贫僧在此方天地待得越久,灭法之力便对身体侵蚀得越深。怕是再有半年,贫僧将彻底沦为凡人。”
裴戎问道:“大师是何缘由能保住部分修为?”
一行笑呵呵道:“我与诸位进来的方式不同。”
“你们是被鲲鱼一口吃掉的,而我则是自愿进入的。”
阿蟾坐在一截断臂托举的莲台上,那莲台在打斗中碎了一半。完好的部分,莲瓣婀娜,恰将松形鹤貌的男人拱绕其中,画面漂亮得不行。
手肘搭在观音优美扬起的指尖,眉骨低压,越发冷峻威仪。
“你是知情人。”
“三年前,秦莲见受你邀请,参加摩诃壁画集会,发生了何事?”
一行叠起僧袍,仔细擦去武僧面上血迹,长生一叹:“说起来,也是一场无妄之灾。”
一行没有直接回答阿蟾,而是转头面向裴戎,道:“尚未请教小友名号?”
裴戎微微躬身:“刺部,裴戎。”
一行道:“裴小友,可对南柯寺有所了解?”
裴戎见对方与阿蟾关系密切,便挑了一些恭维的话,道:“南柯寺佛影缥缈,寺踪难寻。在佛法上,独辟蹊径,开创梦禅一脉,被江湖人尊为释教三大圣地。”
“百年前,大商景帝荒淫昏聩,懒于政务。在位时恰逢数十年难遇的天灾,中原饿殍满野,百姓流离失所。景帝却依旧沉迷享乐,出巡游猎,竟遭落草为寇的山匪袭击。在性命垂危之际,南柯寺如仙人道场一般,凭空出现,景帝避入寺中,方得活命。”
“景帝盘亘寺中七日,出寺以后,竟一改往日脾性,从无道昏君变成勤政爱民的明君。在位三十余载,治下国泰民安,且开疆拓土,将大商版图向南北两面拓展五百里沃土,开创‘景元之治’。”
“在商景帝的这份功绩中,南柯寺少不得要占个四五分。”
一行大师慈眉善目,将颌下白须摸得一翘一翘,似是十分喜欢裴戎恭维。
“小友猜猜,这南柯寺传承了多久?”
裴戎道:“商景帝的起居注上记载,景帝年老时与丞相闲谈,忆昔年南柯寺旧事,言宿寺七日,如做千年大梦,历尽古时王朝更迭,天下兴衰流转,方知肩头祖宗基业的分量,重于泰山。”
“有此雄厚积累,在下斗胆猜测,南柯寺该有千年传承。”
一行又问:“小友又猜猜,这南柯寺中僧人几何?”
这个问题更为古怪,裴戎心生疑窦,但还是顺着对方回答:“听闻南柯寺每年要三场法会,由于在中原颇受追捧,上至王宫贵胄,下至农夫走贩,年年都有数万人涌入寺中,听大师讲禅论道。南柯寺僧人应不下百人,才能接待的过来?”
闻言,一行大师哈哈大笑。他虽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如大肚弥勒一般大腹便便。大笑时,手掌拍着肚皮,发出秋收时节瓜农拍打熟瓜的咚咚声。
转头对阿蟾道:“当初,我建立南柯寺,尊驾斥我对佛经半点不通,学得一身野狐禅,断言南柯寺的谎言要不了多久,便会被人拆穿。”
“您瞧,非但没被拆穿,还成了那劳什子释教三大圣地。”
“天底下这么多聪明人,怎就被我一个驽驴蹄子,骗了三百年呢?”
阿蟾十指交叠,抵着下颌,唇角微扬:“你是一头驽驴,天下人尽比驽驴还要蠢罢。”
裴戎被他二人说得摸不着头脑。
一行将佛珠盘上手臂,褐色袈裟在同傅庆打斗时拉扯得松散,此刻松松垂落叠在腰际,露出健壮的臂膀与半个胸膛。肤色古铜,胸壮肚大,好似抹了一层灯油,威武如龛中罗汉。一副不动明王纹身栩栩如生,从左肩游走至胸膛。
老僧收敛笑意,双目炯炯,神色如刀,顿时从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变成一尊威势煊赫的明王。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戎。
“虞朝末年,群雄割据,兵祸迭起,开启乱世之局。然而,乱的不仅是凡人,佛、道、仙、魔的修行者们投身这场争霸,以期将自家选中的君主扶上帝位。”
“那段时间,生灵涂炭,人心沦丧。为了争夺名望与权力,纵使一些名门正派,也做了不少比如今苦海还要可怕的事情。”
“在这样的乱世中,诞生了一名修不成佛的僧人。”一行目中闪过一丝怅惘,有点怀念,又有点悔恨,“他出生便染杀伐,是从一个已死的女人肚皮里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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