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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_闻笛【完结】(221)

  青年人的声线仍旧虚弱,但字字清晰犹如鼓擂,敲在听者的心上。

  听者别无旁人,只有卢正秋。

  卢正秋的心剧烈悸动,像是放置在鼓畔的琴弦,随着坚实的鼓动一并震颤。

  曾几何时,他空乏无物的心便被这个声音填满的。他的琴弦已经挂满锈蚀,沉寂已久,然而那一刻,弦上的灰尘剥落,重拾清音,时至今日,余韵依旧袅袅。

  他抬起一只手,将冬青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而后道:“敢情好,我也不想再捏着鼻子喝药了。”

  “自然不用再喝药。”冬青回答,声线含着鼻音,沉郁而浓重,像是有什么东西打了个结,沉甸甸地堵在喉咙口似的。

  那是精心掩饰的恐惧——卢正秋心道,恐惧太过深重,甚至无法付诸唇舌。年轻而热烈的灵魂不怕刀山火海,不怕遍体鳞伤,却害怕一个朦胧的念头化为现实。

  卢正秋怎会不懂。

  他的手落在冬青的侧脸上,沿着脸颊的棱角抚过,轻轻抚平对方心中的躁意。

  沉寂的息壤散成无数细腻的灰烬,在两人四周纷然飘落,好似一场黑色的雪,好似冬青心中精心藏匿的情绪。百般惦念,千种思量,弥天漫地,却不泄露出一丝声音。

  世上的至真至情,常常是如此克制而含蓄的。

  雪花终于落尽,留下一片狼藉。

  柏秀川的视野终于清晰。

  在变成废墟的甬道尽头,他终于再度看清同伴的身影。

  但他的脸上很快浮起惊恐的神色,因为他看清了狄冬青的伤势。

  狄冬青浑身上下布满伤痕,衣衫残破,四肢处处挂着猩红的痕迹,粘稠的血还在顺着指尖滴落。

  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伤成这般模样,居然还能站得稳。

  他鼻子一酸,眼眶里热泪涌出:“冬青大哥,正秋师父,你们没事吧……”

  狄冬青怔了一下,偏过头,道:“放心吧,没事的。”

  “你们还、还要追上去吗?”

  狄冬青点点头,视线转向柏秀川身边的人:“沈先生,劳烦你照顾他,等我们回来。”

  “好。”沈昭云点头应过。

  柏秀川迫不及待地迈开脚步,试图追上去,被沈昭云扣住肩膀,按回原地。

  他面带疑色回过身,看到沈昭云眉心紧锁,冲他摇了摇头。

  前方已不是他能涉足的战场。

  他何尝不懂,只是不甘于袖手旁观,然而,散落在地面的黑雾蠢蠢欲动,挡住他的去路。

  他只能咬紧嘴唇,目送两人消失在地面裂开的狭口处,被冥冥的黑暗吞没,很快没了踪迹。

  可两人的背影却长久地烙在他的脑海。

  原来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越是在彻骨的黑暗中,身影便越是明澈笃定。

  胆小懦弱的柏家二少在这一刻感到某种东西自胸口升腾,好似一盏灯,灯芯的火烛茁壮跳耀,留下融融的热意,使他的四肢百骸重新注满力量。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盏灯,纵使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只要心灯不灭,灵魂便是暖的,亮的。

  只要茫茫人世中尚有人擎灯,世间便仍有光明,仍有希望。

  *

  步入狭口,仿佛步入另一片洞天。

  白玉石级泛着幽幽的微光,一路向下延展,一直没入黑暗。

  周遭一片空旷,放眼瞧不见四壁,只能隐约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土,天地仿佛被凭空抽干了似的,万物皆不复存在,只余下一个漫无边际的大洞,将空寥的足音吞没。

  彻头彻尾的黑暗中,卢正秋紧闭双眼。

  身边的人牢牢地抓着他的手,尽管如此,仍有一股看不见的漩涡将他的意识席卷,抽离,渐渐带往别的地方。来自上古的记忆,像洪水一样冲刷着他脆弱的心神。

  洪水。

  八荒之中,惊雷滚滚,浪花滔天。天际仿佛倒悬着一条瀑布,银河水沛然流泻,浩瀚的水势如千军万马荡过大地,将桑田化作沧海。

  唯有羽山遗世独立,缥缈的峰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这里是幽沼,是万物衰亡颓败的不祥之地,就连洪水也不愿接近,兀自绕开一条去路。

  羽山安然无恙,可囚居在羽渊之中的人,却一刻也不能安下心神。

  “我得离开这里。”

  鲧对身边的幽荧说。

  “为什么?”

  “洪水泛滥成灾,势不可挡,倘若置之不理,用不了多久,整片神州都将被倾覆。”

  幽荧审视他的神情,两人已共度许多时日,少年人却是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焦虑的神色。

  少年人感到困惑:“烛照麾下有百千神明,动动手指就能够翻天覆地,难道还止不住这一场雨?”

  他却摇头道:“你错了,这场雨正是应了他们的意思才降下的。不周山的天柱上早有裂缝滋生,烛照却不管不问,若非如此,雨势绝不会这般难以收拾。”

  “什么?”幽荧一向淡漠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是为何?”

  “你该先问问,我为何被囚居于此。”

  幽荧一怔,很快催促道:“你告诉我。”

  “因为我与烛照有过一场争执,我比其他人更早发现天柱的裂缝,打算前往修补,可他却阻止我。”

  “他为何要阻止你?”

  “因为他并不希望我救人。”

  “地上的人不都是他的子民吗?”

  曾经的神明鲧发出一声叹息,他的脸色从未如此忧愁:“本来是的,可后来,他的子民越来越多,渐渐布满了大地,他们渐渐变得贪婪,自私,已偏离他想象中的模样,他以为天柱的裂痕,便是对他们的惩罚。”

  “惩罚?倘若大雨不止,那些人会如何?”

  “会灭亡。”

  “所以你才违背天命,窃取息壤?”

  “因为我不忍看他们灭亡。”

  “他们灭亡,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的确与我没有关系。”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包庇他们的恶果?”

  他怔了一下,道:“其实我也说不清,只是倘若没了他们,我便再也听不到那样的歌了。”

  人的生命短暂而渺小,反倒会在有限的时光中尽情挣扎,有人行善,也有人做恶,但和神不同,人绝不会停驻不前。

  世间之事,常常反其道而行,若不是遭受背弃,他的心底又怎会生出如此强烈的希冀。

  他与人走得太近,已变得越来越像人。

  幽荧看向他的眼神生出一些变化,一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敬畏。

  只有被抛弃的人,才能领略旁人的孤独与困顿。

  他们本是南辕北辙的生灵,却在一片弃地中,生出超越身份隔阂的共鸣。

  幽荧问他:“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他长叹一声:“我已束手无策。”

  “你明明还有一双自由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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