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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染金戈_闻笛【完结】(9)

  卢冬青为了躲师父的调侃,已转身去水盆边清洗药钵,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视线。

  卢正秋全都瞧在眼底,便提声道:“冬青,燕儿要走了,不来道个别吗?”

  “嗯?”卢冬青直起腰,转回身来。

  可少年已消失在门口,两扇门扉间只留下一条细缝,细得像是给泥鳅钻的。

  卢冬青挠了挠头,感慨道:“真是个急性子啊。”

  送走病人,药铺里重新安静下来,西边的天空渐渐染上金色,又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黄昏。

  卢正秋倚在窗边,实现虚虚地投向远处,似乎在目送倪燕的背影。

  他的细眉舒展,浅色的睫毛轻轻垂下,在漏进门缝的阳光中轻颤。

  他的年纪的确不算轻,已三十有余,这些年他的鬓发掺白,眼角生出细皱,时光在身上留下的痕迹,并不比冬青身上更浅。

  但他的容貌仍是极俊秀的,鼻梁高挺,颧骨微微凸起,眸子向眼窝中陷入少许,时光只是在他的面颊上做了些雕琢,并未改变皮骨,只是将那些不为人知的棱角拢藏得更加隐晦,令他的轮廓更加柔和,更加厚润。

  卢冬青怔怔地望着他,见他眼帘又垂下几分,露出疲惫之色,便开口道:“师父你累了吧,我这就去烧晚饭。”

  卢正秋转回头,却没有回话,只是盯着对面的徒弟看,看得冬青浑身发毛:“怎么了?”

  他答道:“我在想,为何差不多年纪,你却比那孩子老成得多。”

  卢冬青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卢正秋又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总是压着脾气,你该多交几个年轻人做朋友,跟人家学学如何撒娇。”

  卢冬青:“……我看不必了。”

  “怎么不必,我看就从今日开始学起,过来让师父摸摸头。”

  说着便伸出手,要往徒弟头上撂。

  第7章 飞燕难归(四)

  卢冬青一边躲闪,一面抱怨:“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怎么能拿我和燕儿比。”

  “胡说,你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卢正秋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手掌已搭上他的发梢,动作一气呵成,仰仗着半头身高的优势,迅速攻占高地。

  卢冬青眼见躲不开,心一横,脸上一沉,慢条斯理道:“师父,容徒儿提醒,您今天吃药了吗?”

  听到一个“药”字,卢正秋的笑意当即僵在嘴边。

  他转了转眼珠,讪笑道:“我不大记得了,许是一早就吃过了吧。”

  卢冬青化守为攻,上前一步,毫不客气道:“不对,你方才对付那三人时,架势是假的,咳声却是真的,若是吃过药,不该咳出那种动静的。”

  卢正秋又道:“今日的天气太干燥,我的嗓子不大舒服。”

  卢冬青还是摇头:“今日的天气一点也不干燥,早上刚下过雨,地皮都是湿的,院子里的水洼还没干呢。”

  “许是……”

  “哪有那么多理由,”卢正秋用一声叹息打断他的话,“你的寒疾弥时已久,一直不见好转,切不可掉以轻心,平日若不注意调养,万一病状恶化,该如何是好?”

  卢正秋白了他一眼:“我的好大夫,你对外人唠叨几句也就罢了,连自家师父也不放过么?”

  卢冬青立刻答道:“当然不能放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补充道,“你是做师父的,难道不应当为人师表,以身作则么?”

  卢正秋摆出一张苦瓜脸:“你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我若是不听你的,岂不是要背上败坏师德的恶名?哎呀,我的徒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狡猾了。”

  卢冬青已占得上风,却没有继续与对方拌嘴,反倒垂下头道:“我天天给别人瞧病,却总是医不好师父的病,这怎么能行。”

  话毕,他不由自主地攥起拳头,眉心的皱纹更深了一层。

  卢正秋瞧着他,知道这孩子的倔劲又犯了,把大事小事都揽到自己肩上。

  他并非不会撒娇,只不过方式和别人都不相同罢了。

  为人师表、以身作则的一方也不禁心虚起来,咳嗽一声,宽慰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毛病,你既然不放心,我乖乖听你的话,吃药就是了。”

  冬青听了,微微仰起头,嘴角上扬,露出淡淡的笑意:“那我这就将药煎上,再去炖鱼。”

  这一抹笑意令卢正秋感到一瞬的错愕,手掌不由自主地落上了徒弟的头顶。

  冬青罕见地没有躲,任由师父揉乱自己的头发,拇指若有若无地蹭过额前的束发带。

  九年过去,虽然衣服换了许多身,这根绸带却依旧白净如新,只是表面的暗纹被水洗得有些模糊。

  两人像是同时忆起什么,没有说话,任由这一瞬的静默在彼此间流淌。

  这根带子是当初卢正秋带冬青逃跑时,怕他被人认出身份,随手在安邑街边买的。那时,火光将黄昏染得赤红,冬青神情木然,一言不发,直到卢正秋将一根白色的束带系在他的额头上,又将他的额头按进自己怀中。

  卢正秋的回忆一直很清晰,此情此景,仿佛将他带回那一天,面前的少年还是个天真孩童,在街上与人打架,输了也不气馁,像是一只小小的太阳,自顾自地燃烧。

  作为一切的开端,那一天经历的种种深深烙在他的心里。

  但对于冬青来说,那一天却是他想要从记忆里抹去的,他用束发带将麒麟角遮住,也将自己的过去一并遮盖。

  从离开都城起,他仿佛在一夜间长大成人,变得沉默而忧郁,鲜少流露笑容。短短九年间,他读了数不清的药典医谱,将母亲的医术学得炉火纯青,像一颗倔强的幼苗,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得成熟。

  渐渐地,卢正秋很难从他内敛的神情中猜出他的心思,只是偶尔在举手投足间窥见当初那个小孩的影子,转瞬即逝,好似蜗牛的触角,时不时冒出来,轻轻一碰便又缩回去。

  待卢正秋回过神时,冬青已经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他的肩膀仿佛比昨日又宽了几分,身形比昨日又挺拔了几分,脚步仍如昨日一般稳健。

  卢正秋追着他的背影道:“爱徒啊,能不能把药煎得甜一些?”

  “师父不要说笑了,”青年停下脚步,回过头,“药怎会是甜的。”

  *

  药非但不甜,反而极苦。

  黄昏时分,卢正秋坐在门廊边,黑色的药汤铺在陶碗底,碗里冒出的热气夹着一股苦涩之味,令他直皱眉头。

  碗边摆着几粒粗麦芽糖,已是他在三坪村能买到最好的糖果。他拨开一颗放进嘴里,眉心的褶皱总算展开了些,这才不情不愿地端起陶碗。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想起当年从冬青手里接过的那颗桃花糖。

  糖虽然被压碎成几片,却胜过他记忆中所有的甜味。

  三坪村与都城安邑自然无法可比,不仅买不到桃花糖,连住处也简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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