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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溪十二里之南柯巷_焱蕖【完结】(20)

  “呵。”他真的痴痴傻笑起来,唇角上扬,眼眉却渐渐垂低,比雨水稍暖的一行液体流下脸庞。本来这样就已足够。不出所料,当那个人察觉之时,他就彻底失去了。

  “皖回。”他的额头抵在了膝前。石阶的积水中滴破一圈颤抖的涟漪。“皖回……”

  究竟还是太贪心。

  柳青色的锦袋无声地藏起他说不出口的话。可这个卑微的心意,他却宁愿它不曾存在过。

  如果可以让那个人回来,他宁愿自己不曾存在过。

  * * *

  聿京的秋雨渐渐厚了一层。

  雨单调地在瓦片上敲着,敲不出半点别致意趣,倒是敲出了一大片心烦意乱。连斜飞的水花都毫无生气,挨着屋脊,敷衍地打开几朵小伞,伞骨却是地道的软面筋,沾着水便蔫了,一个响头磕上瓦片。闷得发慌。

  谢皖回倚在窗台边看了一整天的雨。魂不守舍,索然无味。

  四岁大的侄儿爬到炕边,胖乎乎的手攥着一只芭蕉叶折的小舟,半跌半跑到了他身侧,举着船朝他晃了一圈,撅着红嫩的小嘴嚷嚷:“二叔,二叔,船想开了。可是外头雨好大,会,会不会淹水?”

  谢皖回木讷地动了动嘴唇:“淹。”

  侄儿偏着脑袋迷糊半晌,呆呆看着手里的船,捧着颠来倒去,又去扯他袖子,嗓音细细地问:“那,淹了水,会不会沉?”

  谢皖回的眸光茫然一动,也不知有没有把话听全,只跟着念:“沉。”

  侄儿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忽然见爹爹微笑着朝他招手,他又乐了,一迭声冲了过去,奶声奶气地对爹爹抱怨二叔每句话只跟他说一个字。关聆春柔声安慰了儿子一番,对妻子递个眼神,把孩子交由她抱去玩耍,自己则脱了木屐,盘膝坐上炕头,仔细观察谢皖回的神态。果真连一丝骂人的劲头都没有了。

  同门多年,他何尝不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心性。当谢皖回连骂人都不再有兴致骂的时候,往往他心中最不痛快。

  “师弟。”关聆春轻轻唤了他一声。没有应答。他叹气,凑过去拽住谢皖回的胳膊,把他从窗台边上拉了回来,“师弟,有事别自己憋着,若有难处,也告诉师兄一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倒显得我们生分了。”

  谢皖回起初被拖离窗台,还一脸木然,后来在关聆春直勾勾的注视下才蓦地回神,脱口的便是:“我不吃饭。”

  关聆春哭笑不得,摇头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恍惚过。”

  这时谢皖回才总算把他的话听明白了,神色一凛:“谁恍惚了?”

  而且嘴硬。关聆春暗里腹诽一句,明里却携了谢皖回冰凉的手,微笑道:“本来年年过重九都预备了你的饭,谁知你早几天就说家里有事,今年不过来,师兄倒是吃了一惊。估计不是有事,而是有人罢——我说得可对?”

  “什么对不对!”谢皖回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却是调走了目光。关聆春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点。孩提时候,当这个师弟不小心砸了师傅的药炉,盘问起来,他总喜欢调转目光。

  他笑靥浅浅:“那么师弟是特意来我家看雨的?”

  “不可以么!”语气强硬死板。

  “我知道了。”关聆春一拊掌,恍然大悟四个字仿佛写上眉角,颇有飞舞之色,“师弟原来是思念师兄了。”

  谢皖回正没什么耐心讥诮回去,可乍一停顿,猛想起他师兄名字最后是个“春”字,瞬间悟出他方才的调侃,两颊按捺不住腾起一片羞恼之色,破口开骂:“思念个鬼!滚!”

  见他终于有了骂人的意思,关聆春笑着依言下床,留他自想。

  然而他没走几步,谢皖回忽然又“嗳”地唤了他回头。关聆春好奇地转头等他下文,却见谢皖回睫毛微垂,望着自己拨弄衣带的手,纵横交错,尽是死结。那结子勒住了他的声音,好半天才松了一个小孔:“师兄若去药房,就帮我捎几味药回来。”

  关聆春略一思忖,仍是笑答:“这容易。只是师弟要的是哪几样?”

  谢皖回的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一两陈皮,一两岩陀。”

  这是什么古怪的方子。关聆春虽然诧异,但还是应了,抽身便往屋门去,不想谢皖回这时候又颇为急切地叫住了他,神色阴晴不定,似要颦眉,偏生颦眉处又沾了一两分恍惚,看不出心中所想:“还要……还要一两艾蒿。”

  晚饭时候,雨依然下个不停。关聆春按照谢皖回所说从药房带回了三样药材。

  谢皖回不再看雨,只看着那三味药发起呆来,一直到深更天,关聆春及妻儿都睡下了,他仍坐在床头,听着窗外雨滴歇不住,细敲慢打,叩开了他一阕心扉,让案头烛火的一圈昏黄渐渐陷入缺口处。他蜷起衾被,终于有点儿暖。

  其实为什么他现在才懂。

  那个人忘了给他留刨花,忘了等着他送点心的时候,自己心头也早已忘了平静如水。

  手指微张,将纸笺上一两陈皮、一两岩陀细致温柔地拨了一圈,渐渐合拢。末了,他凝神长看,柔软的烛光托着纸,蒙上一层轻轻浅浅的叹息。

  “傻子……”说的是他,亦是自己。

  他慢慢拿起一支艾蒿,将满心思绪交付于它,无声放在了纸中央。

  【南柯巷】·十四(完)

  他回到医馆门前的时候,石阶上那个形影伶仃的人疲倦地抬起头,看见他的瞬间微微一颤,彻夜未眠的眼角尽是通红,却一刹那有了惊喜。

  谢皖回一身白衫,擎着一支画着几叶青竹的伞,站在淅沥秋雨中望着他。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全身都已湿透,浸了雨水的衣袖在右臂的地方塌了一块,阴影泠泠泛着鸦青,沉甸甸垂下阶板。乌黑的头发将脸颊的线条削硬了几分,刚极易折,似乎稍微用力即可拗断。他脸色黯然,眼睛中却有微光打颤,定了格似地紧紧盯着他,看一遍,又一遍,再一遍,丝毫没有眨眼。生怕那一眨眼的功夫,人便醒了。

  他坐在这里多久了……两天两夜了?

  雨水冰凉刺骨,谢皖回握在伞上的手比雨更冷。他身上还有旧伤,何苦这样糟蹋自己。一时心头硬生生剜了一刀,抵不住疼。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屐下涟漪打乱了倒影中一角灰白天空。两人的影子也在波纹间起伏不定。

  此时尚是清晨。巷深几许,夹道民宅皆是关门闭户,雨水在巷子两面乌青石墙上轻轻叩问,灰苔木讷,无人应答。只听报更郎上谯楼击鼓敲了个五更天,天庭微敞,隐隐云光在屋角鸱尾探出一点苗头,其余尽是昏黑。偶尔一辆赶早的露车打响鞭,辕辙轻驾,载货从巷道那头驶来,那车上民夫无不探头伸颈,好奇地打量医馆门前一站一坐的两人。

  那两人纹丝不动。车夫吆喝一声,驱车从门前过了,到了巷口时还忍不住再回头瞅上一眼。居然还是原样,一点没动静。露车只得纳闷地拐出了二里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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