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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口述历史_唐德刚【完结】(4)

  言归正传,张公说,他也想写一部像「中英两文」的《李宗仁回忆录》那样的书,并希望我能考虑执笔,云云。

  「主观意志」 VS 「客观规律」

  他这番话说得我大为惊奇和感动。因为这正是我采用我自己的历史哲学所写的书,我认为一部中国现代史,便是一部中国现代化的「转型史」——那也就是,从千年不变的「传统中国」,在鸦片战争后(一八四二年)忽然开始「十年一变」,渐次变成个「现代中国」来。就说西南地区罢,从陆荣廷变到李宗仁,前者便是个旧式的军阀,后者则是个有现代思想和现代训练的革命军人,所以前者便被后者取代了。

  东北情形,亦复如此。上一代的旧式军阀,被下一代的革命军人取代了。只是在西南,上一代被下一代用武力打倒了;在东北,则是上一代被下一代,和平地接班了。方式不同,但是他们在现代中国的政治「转型史」上,所发生的作用,则是大致相同的,这种历史自动「转型」的现象——也可以说,是历史人物的「主观意志」,敌不过历史发展本身的「客观规律」吧。

  女大十八变,现代中国,在鸦片战争后,大致已变了十五六次了,如无意外发生,中国再变三两次,大致就可变出个「定型」来﹒﹒﹒通过目前这一惊涛骇浪的「历史三峡」之后,再向前走,自然会风平浪静!其后,「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整个中国现代史,就可以慢慢地流向另一个「历史定型」的太平之洋了。所以我个人对今后中国的历史发展是甚为乐观的。

  上面这一段谬论,也可说是我个人治中国现代史,数十年观察所累积的,私家的「历史哲学」吧。平时不敢乱事宣扬,只在自己论史的著作和课堂里偶尔提提罢了,史学界不同意的专家们,在读后大摇其头的,多着呢。想不到我这番谬论,竟被张少帅所看中,也算是个难得的知音吧。

  拿笔杆和拿枪杆的区别

  他又强调,他目前也想写一部中英两文的《张学良回忆录》,承他的高看,我就是他最理想的执笔人了。画龙点睛,真使我受宠若惊。刘绍唐原先也就猜出张公找我的目的,并一再「预约」,由他的传记文学出版社出版中文本。张公虽然说得很诚恳,也很轻松。但他这一要求,对我却引起了极大的心理震撼。老实说《李宗仁回忆录》这部书,可把我整惨了。它几乎把我整到栖身无所,啖饭无门的绝境,真不堪回首﹒﹒﹒我曾有专文纪录我受难的经过(见中文版李传诸近版序言)。俗语说「一朝被蛇咬,终身怕草绳」。目前这条大「草绳」,真使我心惊胆怕,其牵涉之广,问题之多,作者受苦之大,非身当其冲的过来人不知也。

  就以最简单的一项来说吧,这部中英两文,上百万言的巨著,非执笔人下三五年苦功,不足以面世。再者,执笔人和传主,是当今世界上,绝对不同的两种人。他二人背景、个性、训练、任务和经验,都绝对不同。总之,他二人是两种不同的动物。尤其是传主,像李宗仁和张学良,他们都是拿指挥刀的人,把发号施令,绝对服从,视为当然的。可是一旦误入学术界,他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了。朋友,像李宗仁,张学良,这种做了一辈子总司令的人物,如今掉转头来,让别人指挥他,尤其是让一个无名小卒来指挥他,接受以「笔杆来指挥枪杆」这个现实,其受委屈之心,终日仿徨不服的惨状,可想而知也。可是拿枪杆的人,如果未受过严格训练,是要打败仗的。拿笔杆子的人亦然也。他们如未经严格训练,而乱拿笔杆,其结果也是要出天大笑话的。张少帅后来,终于以拿枪杆方式,来拿笔杆,而出了天大笑话,也是必然的后果而已。言之可叹。

  完善计划为成功之母

  但是在张少帅见面的第一天,我不能说这些话。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的。我只反复地解释,工程如何之大,困难如何之多。我自己年纪也大了,负担不了如此的重任。但是我旋即发现,此话也不能多说,说多了,可能引起他不必要的多心。因而我只侧重在工作方面,这种大工程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它需要在中国或美国寻觅一个第一流大学作赞助机关,另外还要向第一流的基金会申请至少十万美元以上的研究费,组织一个完善的研究计划(Research Project),聘请合适的、精通中英双语的历史研究员,并组织个内行专家的赞助机构,来加以赞助和监督,而限期完成之。但是这项研究工作,谈何容易?哥伦比亚大学是这一行道的老祖宗,誉满全球,而谤亦随之,其「中国口述历史学部」,搞了十多年,只有一部中英双语的《李宗仁回忆录》,算是全部完成的一项著作;另一部只有英语,没有汉语的《顾维钧回忆录》,算是半完成的著作。其他如陈立夫、孔祥熙、张发奎、胡适等极其重要的历史人物,就被冷落了。这些人在近代中国史上的功过是非,姑且不谈,但是他们都是制造历史的要人。没有他们真实的传记史料,一部民国史是写不下去的。哥伦比亚大学也曾为此敦请过他们,不幸他们工作经年,最后都是半途而废了。至于困难在何处,那就说来话长,且举三两个小例子,以见其余。

  陈立夫、孔祥熙、张发奎

  其中尤其是有「蒋家天下陈家党」之称的陈立夫先生,他在五○年代,被台湾当权派放逐到美洲来,开鸡场作难民,心怀不平。他要把他盛时的功业,和败后的辛酸史,全部吐露出来,不吐不快。陈氏因而应约在哥大口述历史学部,盘桓了好几年,说尽了他的一党一派之言,真是十分精彩,但是最后还是一张白纸。陈曾到哥大亲自来吵闹一番,也是枉然。不得已,最后他才另起炉灶,自己执笔,从头来过,这部后来在台北完成的书,就是另一部书了。他曾把这一手稿交与我,要我审评并译成英文。我知难婉拒,并介绍好友董鼎山教授代劳。这便是后来在斯坦福大学出版的《陈立夫回忆录》了。但这部在台湾撰写的回忆录,与他早期的著作,就是不同的两部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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